二、國之將亡~新亭對泣

三更半夜的大河溝邊。鎮平橋旁的木造涼亭,忽傳來哭聲。陡然陰風陣陣,行道樹的樹影搖晃,有若鬼影幢幢。踱步紅磚步道的顏程泉,嚇得頭皮發麻,腳底發涼。畢竟荒郊野外鬼怪多,況是流往大海的這條大河溝。猶記「大家樂」簽賭,盛行的那幾年,這條大河溝裡,常常會出現被丟棄的各種神像。自然是有些民眾,為求「大家樂」的明牌,把神明請回家去供奉。結果神明開出的明牌,讓他屢簽不中,即俗稱的"槓龜"。於是怒火中燒的賭徒,遷怒於神明,就把家裡供奉的神明,丟到了荒郊野外,或是河裡。因「清水大排」流經整個清水鎮,上游有人把神像丟進河裡,自然神像也就會順水飄流下游。而庄裡的農民,偶然在河裡看見有神明飄流,自然會心有不忍,就到河裡去把神像撈上岸。但荒郊野外撿到的神像,是有忌諱的,並不能帶回家去供奉,或是送到廟裡。因傳說被丟棄在荒郊野外的神像,通常附在神像是上的都不再是神明,而是孤魂野鬼。所以這些被從大河溝裡撈起來的神像,通常就只是被擺在大河溝旁的岸邊。約也就是蓋涼亭的那個位置。顏程泉依稀記得,當年就擺了很多從大河溝裡撈上來的神像。因怕神像在河溝邊風吹日曬,所以還有人用塑膠帆布搭了個棚子,將那些神像就擺在棚子下。

當年「大家樂」簽賭風行的時候,約就是顏程泉唸國中及高中。每日騎著腳踏車,沿著大河溝旁的路去上學。每每經過那擺放一大堆神像的大河溝岸邊,不小心往那塑膠雨棚下,望到一眼,總會讓顏程泉感到一陣毛骨悚然。那種不寒而慄的感覺,恰就有如顏程泉望向雨棚時。而那雨棚下,正有一群孤魂野鬼也在望著他一般,令人恐懼。而那種有如看到鬼的感覺,恰也就如此刻。當顏程泉踱步大河溝邊,突然卻聽到橋邊的涼亭內,竟似傳來讓人毛骨悚然的哭聲。「唔!涼亭內的,也不知是人是鬼。我還是快回去吧!」因心中感到恐懼,顏程泉再不敢踱步,靠近那涼亭。轉了個彎,邁開步伐,即想快步離開大河溝邊。然就在顏程泉心慌之下,才離開步道幾步路。忽卻聽得那涼亭內的人影,哭號著喊說:『嗚嗚嗚!國家要亡了啊。中華民國要亡了啊!我的一生犧牲奉獻,心血都白費了。不如讓我乾脆跳到河裡,死了算了呀!眼不見為淨啊!』

「有人要跳河自殺!這可不得了。見死不救,良心怎過得去!」一念之仁閃過腦海,顏程泉趕緊迴身,快步往那涼亭走去。果然,涼亭內見有一人影,就站在亭子的柱子旁。因路燈照不到涼亭內,一片視視晦暗,並看不清其嘴臉。隱約只見那人身上穿著一件看似軍服的舊上衣,頭髮稀疏。且剛聽其講話的口音,帶有濃厚的外省鄉音,且語調蒼桑。因此顏程泉揣測,站涼亭裡哭泣之人,應是個外省老榮民。「何謂外省老榮民?」簡單的說,就是民國三十八年,國共內戰,國民黨戰敗後,大陸淪陷共產黨之手。於是當時的中國國民黨主席蔣中正,退無可退之下,便將國民政府撤退到台灣。據說,當時約有百萬,來自中國各省的外省人,隨著蔣中正撤退到台灣。其中大部份是軍隊。而這些國民黨軍隊的士兵,年老後從軍隊退伍,因其一生奉獻國家,就被稱為榮民。而且這些國軍與家眷,從中國大陸撤退到台灣後,因離鄉背景,都已沒了家。所以多是住在國民政府安排給他們的房舍,聚居如村落。即所謂的「眷村」。清水鎮就有兩個眷村,一個在清水國中旁邊,稱為「銀聯二村」。另一個眷村,則是在清水高中後面,鰲峰山的山腳下。

二三十年前,台灣的國中、高中,有許多的老師都是外省人。而且大部份都是從軍隊中退伍下來,被安排到學校教書。通常他們只會講國語,不會講台語,而且外省口音都很重,常常讓人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。且因學校旁邊就是眷村,所以班上也有許多的外省同學。這些外省同學,講話通常仍帶有點外省腔調,但已經跟一般的國語差不多。而且他們多半都已聽得懂台語,有的還會講台語。但是外省同學與本省同學,其實還是很容易辨認出來。另外,顏程泉記得,清水鎮上的橋頭那裡,有很多間的外省麵店。多是在路邊以鐵皮搭蓋,簡陋的麵店。而這些麵店,則都是軍隊退伍下來的老榮民,一起開的店。因為那裡距清水高中不遠。而唸高中的時候,學生通常都會留在學校晚自習,或是星期六下午、及星期日也都會到學校去唸書。當時班上的同學,往往都會相約一起到外省麵店去吃麵。因那外省麵店賣的麵很便宜,一大碗的陽春麵,才十塊錢,就可以吃飽。加個十塊的豆干,就是切一大盤堆得尖尖的。再添幾匙老榮民自己做的辣醬上去。光是想到就讓人流口水。而且也不需二十塊錢,就可吃到飽吃到撐。再說那賣麵的老榮民,都很風趣,很喜歡跟學生開玩笑。所以每當班上的同學一起去吃麵,整間鐵皮搭建的簡陋麵店裡,總是熱鬧的不得了。正是如此。所以對這些外省人老師或是同學,或是外省老榮民,其實顏程泉也是感到很熟悉的。至少對他們的印象都不壞。不像唸國中的時候,那些終日在學校裡成群結黨,晃來晃去,專愛找人麻煩的流氓,多半都是本省學生。

「鎮平庄內,並無外省人居住。三更半夜的,怎會有一個外省老榮民,跑到大河溝旁的涼亭裡哭泣!」這倒是讓顏程泉感到納悶。『嗚嗚嗚!中華民國要亡了啊!不如讓我也死了吧!嗚~~』見那那老榮民在涼亭裡,哭得傷心,又是滿口想尋死。涼內晦暗難辨嘴臉,但顏程泉直覺那老榮民,少說應在七八十歲已上。走進了涼亭內,顏程泉即出口詢問說:『阿伯!三更半夜,你怎麼會在這裡?請問你是住在鎮平庄的人嗎?還是你有親戚住在這裡嗎?』老榮民看了顏程泉一眼,卻猶似滿腹委屈,哭訴著說:
『年輕人啊。你說我活著還有意思嗎?我把我這一生都奉獻給了國家。年輕的時候,我響應孫中山先生的革命。多少人出生入死,不惜拋頭顱灑熱血。經得十一次的革命,終於推翻腐敗的滿清,建立了中華民國。誰知民國剛建立,中國卻又陷入軍閥割據,整個國家分崩離析。幸好蔣中正先生,挺身而出,在黃埔建軍。為了讓中國富強,不再受列強的欺凌。蔣主席更率軍北伐,將那割據的軍閥一個個收伏,統一中國。但中國才剛統一,都還沒步入正軌,國家就像剛出生的嬰兒衰弱。誰知那日本鬼子,狼子野心,居然就發動侵華戰爭。還揚言要三月亡華。八年的對日抗戰,那可真是血淚斑斑啊!就為了不讓中國亡於日本鬼子之手,十萬青年十萬軍。幾百萬人就這麼戰死在沙場啊!好在蔣中正總統,抗戰意志堅決,敗而不降。還有全國軍民同胞,硬是咬牙撐了八年,終於贏得了對日抗戰的最後勝利。還從日本手中,收復了台灣。但大家都還來不及喘口氣,中國共產黨卻又迅雷不及掩耳,在蘇聯的協助下,才一年的時間,竟把大陸就赤化了。不得以蔣中正總統,只好將國民政府,撤退到台灣。總算給中華民國,留下了一線生機啊!民國三十八年,我跟隨國民政府,撤退到台灣。當時環境有多艱困,中華民國已危在旦夕。但就算大陸已淪陷,蔣中正總統,仍不死心,依然努力建設台灣,做為反共復興基地。台灣的十大建設,那都是榮民的血汗啊!光是為了開闢一條東西橫貫公路,就死了多少的榮民啊!八二三砲戰,如果我們這些國民黨的老兵,死守金門。那台灣現在還能存在嗎?我們幾十萬的榮民,對台灣就算沒有功勞,也有苦勞。好不容易,在國民黨的大力建設下,台灣終於經濟起飛,還被稱為是創造了世界的經濟奇蹟。台灣的老百姓,終於也富裕了。但誰知,在台灣民主改革後。我們這些榮民的血汗,居然被一筆抹殺。那民進黨的人,還口口聲聲罵我們是"台灣養的米蟲",是"支那賤畜",要我們滾回中國去。這有天理嗎?就連得中華民國,也被民進黨說是外來政權,是不合法的佔領台灣。所以他們民進黨,取得台灣的執政權後,就一心要把國民黨割喉割到斷,還要消滅中華民國。嗚嗚嗚~~~做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,眼看中華民國就要真的滅亡了。我能不傷心嗎?尊嚴都沒了!一生付出的心血都白費了,我活著又還有意思!』


「堂堂正正的中國人」陡聽得那老榮民,講出這幾個字,瞬間恰如有一條毛毛掉到身上一般。嚇得顏程泉一臉惶恐, 一臉慌張的,向四周張望。縱是確定四周並沒人,卻還是讓顏程泉的心裡感到很不安。因自台灣民主改革以來,「中國人」這三個字,幾乎就成了台灣這塊土地上,最大的禁忌之一。幾乎就跟「殺人魔」「白色恐怖」「威權戒嚴」「二二八事件劊子手」「屠殺台灣幾十萬人」...等這些詞綁在一起。甚至只要有人膽敢說「我是中國人」,則必然在網路上,被所謂的正義之士,群起圍勦。「支那賤畜」「426」「中國豬」「幹x娘」「米蟲」...各種罵人的髒話,必然排山倒海而來。而這也正是台灣民主改革,二三十年來,整個社會最大的改變之一。因在二三十年前,「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」,類似這樣的標語,無論是在台灣的各級學校教室,或是社區的牆上,總是無處不在。但經得民主改革以後。約就是二十一世紀開始,民進黨第一次執政以後。整個台灣二千三百萬人,幾就再找不到一個人,膽敢開口說出「我是中國人」這幾個字。無怪,當聽得那老榮民,說出「堂堂正正的中國人」這幾個字,頓讓顏程泉,幾要嚇得魂飛魄散。畢竟顏程泉怕就怕,萬一不小心,被人發現,自己跟一個「中國人」在一起。那恐會惹禍上身,招來被整個社會排擠,乃至暴力相向的下場。再別說2016年,民進黨第二次取得執政權,且在國會一黨獨大。「中國人」三個字,幾更成了台灣檢警調單位,以國家安全之名,鎖定整治的對象。

『阿伯!咱都是台灣人啦。台灣人要愛台灣、愛台灣啦!』因害怕那老榮民,再說出「中國人」三個字,慌亂之下,顏程泉趕緊岔開話題。因剛剛聽老榮民,說他參與過國父孫中山的革命。這倒讓顏程泉起了興趣,尋了話頭,即說:『阿伯!你有參加過革命喔!那你好厲害。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!』說說一半,顏程泉卻發現,這話似有點不對勁。因為孫文經十一次革命成功,建立中華民國,那是西元1911年。但今都已經是西元2018年。也就說,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。而眼前的老榮民,是打出生一歲就參加革命。那今也已該是一百零七歲。況且他說是年輕參加革命。換句話說,倘若是真。那眼前的老榮民,豈不是要超過一百三四十歲。

「一個人豈能或到一百三四十歲!這豈不是創下了世界的人瑞紀錄!再說眼前的老榮民,看起來頂多就是七八十歲,並不像是一百多歲的人瑞!應該是這老榮民在開玩笑吧!以前唸高中的時候,賣外省麵的榮民伯伯,也老愛講一些荒誕無稽的玩笑話。惹得店裡吃麵的學生哈哈大笑,一句來一句往與他抬槓。想是這老榮民也是如此!」驟想及此,顏程泉也就不戳破老榮民,說他曾經參加孫文革命的話。畢竟顏程泉就怕這在涼亭內哭得傷心的老榮民,會跳大河溝尋短。於是顏程泉就順著他的話,也半帶玩笑續說:『阿伯!你說你參加過革命,那你認識孫中山先生嗎?現在都已經是民國107年了耶!哈哈哈~~那你現在不就一百多歲了。一百多歲身體還這麼健朗,不容易啊!哈哈哈~~~看起來不像耶!』老榮民聽得顏程泉的玩笑話,卻是言語幽幽的說:『民國107年,中華民國已經107年了啊!年輕人啊,不瞞你說。我年紀是與總統蔣中正同年。我也姓蔣,名叫外省。但我沒活到一百多歲。當年,我隨國民黨的軍隊,從大陸撤退到台灣。後來發生金門的八二三砲戰。砲戰後我也老了。所以就從軍隊退伍下來。後來蔣經國總統,在台灣推動十大建設,建設反共復興基地。於是我們那些軍中的同袍,多半都是離家背景,在台灣無家無室,就在政府的安排下,變成了榮工處的榮工。我們幾十萬的榮工,就開始在台灣建設貫通南北的高速高路,又闢建高雄港、台中港、蘇澳港。最危險的是,我們還開鑿貫穿中央山脈的東西橫貫公路。不幸啊!我就在開鑿東西橫貫公路,在一次炸山的時候,被炸得粉身碎骨,死得很慘啊!唉呀!那時我才七十幾歲。所以我並沒活到一百多歲啊!』

「七十幾歲時,就被炸得粉身碎骨。死得很慘!」聽那老榮民話說至此,顏程泉已然渾身涼了半截。背後恍若有陣陣陰風吹來,腳底下像有一條冰冷的蛇,盤繞著背脊往上爬,一陣麻涼直竄腦門。發麻的頭皮更有如觸到了直流電一般,三千髮絲恍若都直挺挺的豎了起來。一種撞鬼的感覺, 讓顏程泉手腳酥軟無力,內心不寒而慄。勉強只能告訴自己,那老榮民應只是在開玩笑。但顏程泉卻是一臉僵硬,笑也再笑不出來。硬擠出幾聲,乾澀的笑聲,顏程泉聲音已然顫抖,卻仍強裝鎮定的說:『呵呵!阿伯~~~你是在說~~~玩笑話吧!你說你七十幾歲~~~開中橫時~~就被炸得粉身碎骨。可你現在還好端端的站在這裡啊~~別開玩笑了!』自稱叫蔣外省的老榮民,卻是又語氣幽幽,開口嘆說:『唉~~呀~~~因為我把一生都奉獻給了國家。革命、北伐、抗日、勦匪。早已讓我家破人亡,妻離子散。隻身隨軍來到台灣,已然無家無室,孓然一身。就算死了,連一塊神主牌可依附都沒有。既沒子孫奉祀,也不該到什麼地方去。於是魂魄飄飄蕩蕩,無依無靠,就這麼變成了在台灣這個島上的孤魂野鬼。因為我實在不甘心啊!尤其是台灣民主改革以後。我們這些榮民,把一生都奉獻給國家,最後卻在台灣,被人罵是米蟲,還被說是什麼殺人魔,受盡各種言語污辱。更可恨是,那些造反的人,居然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。還說國民黨是外來政權,是非法佔領台灣殖民。所以他們要滅了中華民國,要獨立建國。好了!現在他們也趁心如意了,國民黨已經被他們割喉割到斷了。中華民國要亡了啊,我當然死不瞑目啊!』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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