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、此仇不報~枉為中華之民

蕭壟社、目加溜社與麻豆社,這些舊唐人所居的村社。總是三不五時,就會有荷蘭士兵來騷擾。通常這些荷蘭士兵多是假藉各種名目,來對舊唐人進行勒索。要不就是路上遇到中國人,就說要檢查人頭稅的稅單。要不就是仗勢欺人,隨便編造違法的藉口恫嚇唐人。因為舊唐人本是被抓擄來的俘虜,地位低賤,對高高在上的荷蘭人,更感恐懼。而往往為了息事寧人,送走這些帶刀帶槍的紅夷瘟神,就任其剝削。使得這些荷蘭人更變本加厲,往往想喝酒吃肉,就來找舊唐人;恫嚇一番後,順手就可將農民家裡養的羊豬雞鴨帶走。缺錢的荷蘭人,同樣也來找舊唐人,只要開口恫嚇,舊唐人無不就把家中僅有的錢財,雙手俸上。而這些荷蘭人食髓之味,也知中國人懼怕,往往得了便宜還賣乖,不但將痰吐到中國人的臉上,加以污辱。甚至有的荷蘭人,喝醉了酒,更成群來到舊唐人的村社,凌辱其妻女。而荷蘭人欺凌舊唐人也就罷。更令人憤恨的,是有的新唐人與中國商人,為了土地或錢財,居然也勾結荷蘭人,來壓榨或奪取舊唐人的土地與作物。正因長年累月,受到此荷蘭人的迫害,使得蕭壟社、目加溜社與麻豆社的舊唐人,再也忍無可忍。西方記年的1650年,舊唐人的頭人郭懷一,因不堪荷蘭人的盤剝無度,與欺凌迫害,開始私下串連蕭壟社、目加溜社與麻豆社的舊唐人,挺身抗暴。一呼百應,約五六千名飽受迫害的新舊唐人,就此集結起來。但荷蘭人本不準唐人擁有刀械武器。所以這些新舊唐人農民,也只能拿著扁擔、鋤頭、竹篙湊菜刀,去跟荷蘭人的火槍與大砲拼命。
儘管何斌對於舊唐人,受到的迫害,也不是不知道。對於蕭壟社、目加溜社與麻豆社,這些昔日笨港十寨弟兄的土地與農作,被新唐人與中國商人夥同荷蘭人剝奪。何斌以其能力,能做的,也就是借著自己市秤管理人的身份,去對那些中國商人與新唐人加稅。甚至使出一些手段,放高利貸給他們,再搞到讓他們破產,以奪取他們的土地財產。爾後再將奪回的土地與財產,還給舊唐人。可何斌這樣做,卻因此屢屢被人向荷蘭舉發,而為自己惹來了麻煩。幸好,荷蘭人對何斌,甚為仰賴,也甚為信任。這也才能讓他屢屢轉危為安。然而何斌,所做的這些努力,終還是無法免去1650年,那場舊唐人對荷蘭人的大舉抗暴與犧牲。


1650年,那場中國農民挺身對抗荷蘭人的行動,淒慘的結局,直能驚動天地,讓鬼哭神嚎。四顆多顆血淋淋的頭顱,就擺放在大員市鎮與熱蘭遮城之間,那沙洲平原的刑場沙土上。從脖子被斬斷的頭顱,一張張農民黧黑的臉龐,因長年風吹日曬使得面皮粗糙。有的頭顱閉著眼,滿臉的鼻青臉腫,當是死前飽受折磨。有的頭顱睜大著眼,猶如死不瞑目。有的頭顱張大了嘴,當是死前充滿了驚恐。多半的頭顱都是五六顆頭,被人將其長髮綁在一塊,由當地獵人頭的原住民提來,有如待價而估的貨物般。因自五六千中國農民,挺身抗暴之日起。台灣的荷蘭長官就向鄰近的原住民部落宣佈,只要能獵得一顆中國人的人頭,那就能從荷蘭東印度公司這裡,換得一匹布。正因有這樣的獎賞,鄰近部落的原住民勇士,為了拿中國人的人頭換布,無不帶著弓箭與番刀,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。但對中國農民而言,最大的威脅,卻是荷蘭軍隊的排槍射擊。當這五六千中國農民,拿著扁擔與鋤頭,集結與蕭壟社、目加溜社與麻豆社,齊向攻向新港與赤崁。而荷蘭人也早已安排了七百多名荷蘭士兵的排槍射擊隊,在那裡等待。

所謂「排槍射擊」,即是將訓練有素的火槍兵,分成前後好幾排,聽指揮官發號命令。當第一排的火槍兵,開槍對敵人射擊後,即向後退,換第二排的火槍兵挺身向前。而後退的第一排火槍兵,則退到最後排,去通槍管,裝填火藥與鉛彈,準備再射擊。如此一來,即可第一排火槍兵射擊完,立即換第二排。待第二排射擊完,立時又換上第三排。第三排射完,又換第四排。第四排射完,又可換上原本的第一排。一排又一排的循環,藉以彌補每次火槍射擊都得耗費裝填火藥與彈丸的時間,使其可毫不間斷的連續射擊。正因荷蘭人的排槍射擊,火力強大,毫無間隙可趁。使得只有拿著扁擔與鋤頭的中國農民,縱有五六千人。然一遭遇到荷蘭人的排槍射擊,卻即潰不成軍,只能四散奔逃。且就算四散奔逃,也逃之無路。因從台窩到諸羅山之間,四面八方的叢林間,也早就有台灣的原住民埋伏等待。一見中國人奔逃而來,原住民勇士即成群衝出,揮著番刀出草。一個又一個競相比賽,砍下中國人的人頭,繫在腰間,以去向荷蘭人換取布匹。所以四千多被斬殺的中國農民當中,台灣原住民貢獻最巨,共砍了二千六百顆中國農民的人頭。

「殘酷啊!那真是一場對我中國農民血腥的大屠殺啊!」望向閣樓西邊的窗口,正是通往熱蘭遮城的刑場之地,也正是當年擺滿了四千多顆中國農民的頭顱的地方;何斌每每想到此,就心如刀割。因為每顆血淋淋的人頭,何斌都認識。因為那都是當年笨港十寨,一起披荊斬棘,屯墾荒地的手足弟兄。那一張張因風吹日曬而黧黑的面容,何斌永遠也忘不了他們曾經揮汗田間,收割農作的笑容。只不過一場抗荷的起義後,那一張張的農民純樸笑容,卻都成了擺在刑場上的人頭。但與何斌情同手足的郭懷一的人頭,並沒擺在地上。並非是郭懷一悻免於難。而是郭懷一的人頭,就被荷蘭人插在一根竹竿上,高高的豎立刑場的絞刑台旁,以做為恫嚇中國人的警惕。何斌根本不敢去面對,那些昔日笨港弟兄的人頭。但偏偏,從大員市鎮要到熱蘭遮城,就必定會經過擺滿人頭的刑場。而何斌又是荷蘭人的通譯,與重要的中國商人。所以何斌,幾每日都得經過刑場。每次經過,卻就像是一把利刃刺入何斌的心頭,讓他感到錐心刺骨的痛。那種手足弟兄被殘害的痛苦,何斌永遠都忘不了。而更讓何斌痛苦的是─自從被從笨港遷居到台窩灣後。那二十幾年來,他明知昔日的十寨弟兄,飽受荷蘭人的迫害與凌辱。可他卻無法替那些弟兄做什麼事。直到昔日笨港十寨的弟兄被殘殺後,何斌終才下定了決心。那就是他要讓那些荷蘭人,對他死去的弟兄,血債血償。他定將要把荷蘭人從台灣驅離,把台灣的土地,重新要回來。

閣樓窗口的日暮漸暗,何斌走到了神桌前的供桌旁,點起了一根蠟燭。燭火熹微之光照亮幽暗的供桌,見供桌上一片空蕩並無擺放任何供品,卻是攤開在桌面似有一張地圖。鋪滿整個桌面,約四五尺長寬的地圖,明顯繪有一海灣。海灣的西方有沙洲堵住,形成一個內海。卻不是台窩灣,也就是大員灣內海的地圖。這不!那大員灣水道的南邊沙洲,還繪有一城。不正是荷蘭人築的熱蘭遮城。不僅於此,連那熱蘭遮城四周築有幾的稜堡壘,每個堡壘上有幾門砲,地圖上就記得清清楚楚。大員灣內海西邊,尚有個荷蘭人築的普羅民遮城,也都被詳記於地圖內。包括內海北岸的蕭壟社、加溜社與麻豆社,有多戶人家,住居多少唐人,亦皆被詳記於地圖。而這張地圖,正是1650年,郭懷一等四千餘唐人,被荷蘭人屠殺之後,何斌費了十年的心血所繪成。越王勾踐,十年臥薪嚐膽,終滅了吳國。而何斌十年來,甘願卑躬屈膝服侍荷蘭人,為其犬馬。其目地不外乎,正也是為了傚彷越王勾踐,忍辱負重;藉以等待機會,好替郭懷一與笨港十寨的手足弟兄,報那血海深仇。最好能將那些荷蘭人,一舉驅離台灣。

「義父在天之靈!當年鄭芝龍將你的艦隊帶離了笨港,使得紅夷佔據台灣,荼毒迫害我中華之民。也唯有義父的艦隊,重新回到台灣。懷一與十寨弟兄的血海深仇,方能昭雪!何斌在此祈求義父,但求義父冥冥中保庇,讓你的艦隊再重返吧!」何斌自然知道,以其一己之力,欲對抗荷蘭人,無異螳臂擋車。因此何斌,以通譯與商人的身份,藏身在荷蘭人的眼皮下,用十年的時間,各方密探,繪製出大員灣內海的地圖。就是在等待一個機會,那就是要把當年顏思齊在台灣笨港練兵,組建的艦隊,重新帶回台灣。且這十年來,恍若冥冥中,果真也有天助。因為那支被鄭芝龍帶離台灣的艦隊。而今就在鄭芝龍的兒子,也就是國姓爺的手中。原本何斌並不認識國姓爺,而國姓爺也不認識何斌。因當年何斌在笨港之時,國姓爺尚在日本平戶,剛出生不久。直到三年前,也就是西方記年的1657年,何斌在一偶然機會下,終於開始與國姓爺有了接觸。
說起西元1657年的那一年,揆一接任福爾摩沙總督,約剛滿一年。因1652年開始,國姓爺為籌軍費,派商船到安南的東京、柬埔寨與麻六甲等地經商,而與荷蘭東印度公司有了衝突。且二艘國姓爺的貨船,被荷蘭東印度所扣押。由此國姓爺即下令,禁止中國的貨船到台灣。1654年到1657年,更幾連一艘中國貨船,都沒到台灣。這讓台灣的荷蘭東印度公司,陷入幾乎要崩潰的困境。剛接任台灣總督的揆一,窮途末路之下,為了解決這困境,即派遣了何斌,前往廈門與國姓爺協商。因為揆一也知道,也只有何斌有這個能力,及與中國的關係,可以解決這個問題。碰巧,就在何斌前往中國以前,台灣發生了一次前所未見的大颱風。那颱風由西方海上而來,直撲荷蘭人殖民所在的台窩灣。因颶風毫無遮擋,強烈的捲起狂濤巨浪,直撲陸地。甚至大員灣水道,北面的北汕尾沙洲,整個沙洲都被狂濤巨浪襲捲的改變地貌。尤其北汕尾沙洲北端,臨著鹿耳門水道的一個荷蘭人建的砲台堡壘,更被巨浪沖垮。堡壘裡面的四五個士兵,甚都被崩塌的石塊壓死。何斌得知這個消息後,簡直喜出望外。因北汕尾的堡壘被颶風所毀,這豈不就是代表鹿耳門水道,已無砲台可以防禦。那海船豈不就能從外海,直入大員灣內海。

1657年的那一年,何斌於是藉著替揆一到廈門,與國姓爺協商的機會;偷偷就把他多年繪製的大員灣內海的地圖,暗中呈給了國姓爺。何斌並試探性的,告訴國姓爺:「台灣沃野千里,實霸王之區...」。只可惜,當時的國姓爺,一心只想北伐南京,對何斌的獻圖,並無太大興趣。然那已是三年前的事。去年年底,國姓爺兵敗南京,損失慘重,又撤兵回金廈。而且滿清一方面,乘勝追擊,調集三省水師,欲一舉渡海金廈,將國姓爺斬草除根。另一方面,滿清更行焦土政策,大舉將五省沿海百姓,內遷三十里。使得鄭家軍再難以向內地徵糧餉,甚至連貨物也再無法取得。於是何斌知道,自己向荷蘭人報仇雪恨的機會,又更近了。事實上,何斌這二三年來,也沒閒著。縱然三年前,國姓爺無意取台灣。但這二三年來,何斌卻與金廈的鄭家軍,保持著密切的連繫。因當年,為了恢復通商,何斌許了國姓爺,說願每年輸餉銀五千兩、箭十萬支及硫磺千擔,給鄭家軍。但這是何斌,私下許給國姓爺,並未經過荷蘭人的允許。也就是說,這二三年來,何斌一直在私底下,偷偷的,從台灣供應餉銀與武器給鄭家軍。不僅於此,因海澄失陷後,鄭家軍已無法有效的,向從中國沿海出海的貨船,徵船舶稅。於是,鄭家軍的戶官兼總理財政,也是國姓爺的堂兄鄭泰,即委託何斌在台灣,替其徵收船舶稅。

舉凡,從中國到台灣的貨船,原本都得停泊在大員內海的南碼頭,也就是在何斌的家門口。且何斌又是荷蘭人特許的市秤管理人。也就是所有中國船隻的上下貨,皆得經過其磅秤。因此何斌,也就接受了鄭泰的委託,替鄭家軍在台灣,偷偷向中國貨船,徵收船舶稅。二三年來,船舶稅,約收了二十萬兩白銀的稅收。加上每年,得上貢給鄭家軍,餉銀五千兩、箭十萬支及硫磺千擔。這些錢,也全由何斌,私下向中國商人加稅買單。最後有些中國商人,因一條牛被剝多層皮,不堪損失,終向荷蘭東印度公司舉發。於是何斌,被荷蘭東印度公司解除了通譯、與市秤管理人的職務,更被控告侵吞公司財產,而被送上了法院。幸好,法院只給何斌判了個不痛不癢,僅罰三百荷幣的賠款。至於沒了通譯與市秤管理人的工作,對何斌而言,也無關緊要。因對何斌而言,他還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。即為了做好驅離荷蘭人的準備,何斌利用他的幾個心腹,開始暗中將那些被荷蘭人荼毒迫害的舊唐人,再串連組織起來。而若要將國姓爺的那支艦隊,帶入大員內海,最重要的,無非就是要先將大員內海,可以行船的水文與水道,丈量探測清楚。尤其是北汕尾北端的鹿耳門水道。

熱蘭遮城前的大員灣水道,因有熱蘭遮城的眾多砲台防禦,艦隊要從外海進入內海,必定會面臨那些砲火的攻擊;而難以進入。而北汕尾北端的鹿耳門水道,其砲台早被颶風摧毀,也無法重建。只不過鹿耳門水道,水深太淺,一般大船並無法航行通過。且荷蘭人還在鹿耳門水道中,刻意炸沉了幾艘大船以做阻礙。因知鹿耳門水道水淺,無法行大船,所以荷蘭人的防守也較鬆懈。於是何斌派了他的心腹,名叫郭平的,假扮成漁民,常常就划著小船,偷偷潛去鹿耳門水道捕魚。但郭平,卻是在小船上放了長竹竿與綁著鉛錘的麻繩。一旦荷蘭士兵沒注意,郭平就將那長竹竿,插入海中;或將鉛錘,垂入海面下,藉以探測鹿耳門漲潮及退潮時,水道的深度。當然更得探測出鹿耳門水道中,那幾條沉船的位置,以利何斌能在他的水道圖上,詳細繪出可通行的水路。另在大員灣內海,何斌同樣也派了善於潛水的漁夫,於每天初晨,趁荷蘭人不備的情況下,潛入大員灣的內海;甚至冒險潛到大員灣水道下,去探測其水道水文。歷經幾年的時間,在荷蘭人的眼皮下,小心謹慎進行,竟也都沒被荷蘭人發現。至1660年這一年,何斌所繪之圖,可說對大員灣內海已然瞭若指掌。萬事俱備,就只欠東風。

「一定是義父冥冥中的幫助。要讓我把他的艦隊,重新帶回台灣!否則一切豈能這麼順利,就好像是老天也在幫助我!」手持燭火映照著供桌上的大員灣內海地圖,何斌一顆忐忑的心起浮不定,猶似恐慌,更像是興奮。因為這一二年來,國姓爺將攻台的謠言,甚囂塵上,使得杯弓蛇影的荷蘭人,對中國商人與中國農民,都更加的嚴密監控。不少中國商人或是農民的頭人,都被揆一抓去監禁與刑求逼供。但何斌卻都倖免於難。而且這日,揆一還派人來找了何斌去。原本何斌,還驚恐的以為東窗事發,他恐將也難倖免於難。誰知,當他戰戰兢兢,滿懷驚恐被帶到了熱蘭遮城的長官公署。揆一卻是告訴他,要恢復他通譯的工作。而且還要他,帶一批荷蘭人軍官,前往中國的金廈去找國姓爺;以向國姓爺詢問,他會不會發兵攻打台灣。果真是天助!否則在荷蘭人的嚴密監控下,何斌都還找不到可以帶著他的地圖,前往金廈。令何斌想不到的是,而今居然是揆一,親自要求他,帶荷蘭使者去金廈找國姓爺。

「懷一、十寨冤死的弟兄啊!我替你們報仇雪恨的日子,終於到了!還有義父,我定會將你的艦隊再帶回台灣。你們要睜大眼睛看啊!看看那荷蘭人的熱蘭遮城,必定會在砲火中燃燒。而那些荼毒迫害唐人的荷蘭人,也必定會受到天譴!」十年臥薪嚐膽,忍辱負重,何斌終於等到了這一天。晦暗的閣樓燭光中,但想及此,何斌不禁老淚縱橫,潸然淚下。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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