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五省遷界:逢山開溝二丈餘深、二丈餘闊,名為『界溝』。又溝內築牆,厚四尺餘,高八尺(一丈),名為『界牆』。逢溪河,用大木樁柵。五里相望,於高阜處置炮臺,臺外二煙墩。二三十里設一大營盤,營將、千總、把總率眾守護其間。日則瞭望,夜則伏路;如逢有警,一臺煙起,左右各相應,營將各揮眾合圍攻擊。五省沿邊如是。時守界弁兵最有威權:賄之者,縱其出入不問;有仇眥者,拖出界牆外殺之。官不問,民含冤莫訴。人民失業,號泣之聲載道;鄉井流離,顛沛之慘非常!背夫、棄子,失父、離妻,老稚填於溝壑,骸骨暴於荒野。(有詩為證:東旭曰:
「堂空野鶴呼群立,門蹋城狐引子蹲。墜鈿莫思悲婦女,路隅何處泣王孫?」
「盜殘兵慘頻相連,一旦徒移意外傳。鳥雀啄場農事少,麥黃生土主人遷。」
「屋殘鬼亦無家哭,煙冷鴉應忍飢過;計即當年籌畫者,書生無淚代悲歌。」附紀:為書遷移本者,泉人張雲章也。不三月,兩目遂盲...」


一、五省遷界百姓哀鴻遍野

是年,大清順治帝,年僅二十三歲,驟然得了急病過逝。年僅八歲的康熙帝,登基皇位,大赦天下。然福建海疆,連年戰禍,不但耗費錢糧無數,卻仍無法勦清大明前朝餘孽。甚至海逆鄭成功,年前還從金廈,興十幾萬兵於海上,北伐南京,幾乎撼動大清江山。北京紫禁城的滿清朝廷,眾輔政大臣談到此事,無不憤怒。請旨斥責浙閩總督李率泰,與兵部尚書蘇納海,辦事不力,屈屈海逆居然無法勦滅。正巧,前國姓爺的叛將海澄公黃梧,上疏密奏朝廷,疏奏中更向朝廷,力陳「滅賊五策」。因黃梧本是國姓爺的舊部屬,對鄭家軍的致命要害,更知之甚詳。因此其所力陳的「滅賊五策」,立即也得到了朝廷眾輔政大臣的重視。至於黃梧所力陳的「滅賊五策」,不外乎陳述:
「其一、金、廈兩島只不過是海上的彈丸之地,之所以能夠與大清相抗至今。實在是因為沿海的百姓挺而走險,把糧餉、油鹽、鐵器,修船的船桅等物,不斷的暗中濟助海逆。所以只要將山東、江蘇、浙江、福建到廣東,五省的沿海百姓都遷入內地,並設立邊界,派兵嚴防。如此一來,餘孽得不到濟助,就算不去追勦,他也會自己毀滅!」
「其二、將五省沿海的船隻統統燒毀,一片木板都不準出海。通往大海的溪河,也用堅固的木樁建起攔江的柵欄。貨物都不許送到界牆之外,並派兵日夜瞭望,只要有人膽敢走到界牆之外,就是當場處,罪無可赦。這樣只要過了半年,那海賊的船隻損害也無法再修復,自然就會腐朽破爛。而海賊有幾十萬,只要糧草不繼,也自然就會瓦解。這就是咱們不用派兵去戰,光是坐著等,也能看見他們死光。」
「其三、海逆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,現正被羈押在北京。鄭成功仍與內地的商賈有密切往來,所以能得貨物,運出海去南北販運,使其糧餉不迂匱乏。更能從這些南北商販的口中,得到許多情報,使其消息靈通。因此需得將這些商販,嚴加懲治,一抓到就其貨物全都沒入官府。如此即可斷了海逆的貨物交通。」
「其四、需將海逆鄭成功家的祖墳,刨根挖底。叛臣賊子都得誅連九族,就算埋在墳裡的祖先也不能例外!應把他鄭家祖先的墳,統統都挖出來,讓其暴屍荒野。這樣就能破他的風水,斷他的命脈。讓他就算不被殺,也會自己走向絕路!」
「其五、那些投誠的海賊現在都散居在各府州縣,白白浪費錢糧養他們。如果他們又造反,豈不是有要危害地方。應該將這些投誠的海賊,宜到內地的各省去,讓他們去開墾荒地。如此一來,不但可將他們的黨羽打散,以絕後患。且更可墾荒生產以報國。豈不兩全其美!」


「滅賊五策」這海澄公黃梧密奏所提議,看在朝廷眾輔政大臣眼裡,自然引起議論。畢竟由山東到廣東,海疆不知幾萬里!居於沿海的百姓,更不知有千百萬!倘要將這些沿海百姓都遷入內地,並沿著海疆開溝築牆,隔絕百姓。從山東、江蘇、浙江、福建及至廣東,如此浩大之工程,影響百姓生計之深,就連秦始皇築萬里長城,恐怕都不及於此。秦始皇築萬里長城,徵二十萬百姓築城,白骨成堆,留給後世的評說,徒只有暴政與殘酷。而滿清朝廷的輔政大臣,雖說都是東北女真族之人,然其既入主中國,承繼中國之大統。焉能不知歷史之功過,終都會留於中國青史之中,受後人評說。只不過那海逆鄭成功,實在太過頑強,扛著抗清復明之名號,屢敗屢戰,敗而不屈,更誓死不降。西南的前明餘孽,孫可望降清之後,偽帝永曆退入緬甸,大致已廓清。封疆八大臣之一的李率泰,亦由兩廣總督,轉任浙閩總督。就是要藉其能征善戰,一舉將這些為禍東南沿海的海逆給剿滅。然李率泰縱能勦滅西南的餘孽,卻對這些東南沿的海逆,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。年前,這海逆鄭成功,率大軍突入長江,連下瓜州鎮江,又兵圍南京。更造成北京震動惶恐,甚至連順治帝都嚇得準備遷都回東北盛京。由此可見,這海逆鄭成功,對大清國,為禍之巨;卻又令滿清朝廷的眾輔政大臣,束手無策。
苦腦不已之下,縱然黃梧所提的「五省遷界」之說,實屬下下之策。然朝廷的輔政大臣,經得一翻口角爭辯後,最後還是決定下旨,令「五省遷界」;以徹底將東南沿海的海逆,逼向絕路。隨即兵部尚書蘇納海,奉命前往福建,堪察地形,決定將沿海百姓,後撤三十里。

「五省遷界」就像一場恐怖的夢魘,終於降臨在海疆千百萬百姓的身上。但這不是一場夢魘,而是活生生的人間悲劇。距離濱海約三十里路遠之地,一條二丈餘深(約六公尺),二丈於闊的深溝,開始被開挖。名為「界溝」。界溝之內,又以土石築一道牆。那牆的厚度約四尺餘(約一公尺二),高約八尺(約二公尺半)。名為「界牆」。「界溝」與「界牆」從福建沿海起造,向北延伸至浙江、江蘇、一直到山東省入海。往南,則至廣東省,及至安南國的國界。逢山挖山,穿山而過。逢溪河,若是大江大河,則以粗大的鐵索攔江,較小的溪河,則以大木樁立柵,於溪河之上築霸。貫穿沿海五省的「界溝」與「界牆」,數萬里之浩大工程,耗費人力物力何其巨大。若無百萬民工,如何能成事。但滿清朝廷,既要強迫沿海百姓遷界,何苦沒有百萬民工。因這五省的沿海百姓,又何止百萬。遷界的皇令一下,於是五省各府州縣的官兵,即開始威迫百姓,離開自己的家園、田地與祖先的墳墓,前去挖界溝築界牆。不肯離開自己的家園與田地的,就直接放火燒屋,放火燒掉田裡的農作。於是萬里海疆,老弱婦孺,家園被毀,哭號成一片;被強迫遷居,被迫去挖溝築牆,就此流離失所。

原本沿海繁華的市鎮,人去樓空,成了一座斷垣殘壁的死城。荒草漸瀰漫了街道,蛇鼠成了殘破屋舍的主人。農田的稻穗熟了,也沒人收割,曬穀的稻埕也已荒草漫漫,只有狐狸穿梭其間,連喜食鳥雀都顯少出現。因為農民都已被驅離家園,被迫去挖溝築牆。無論老弱婦孺,有如自掘墳墓。死在挖掘的界溝之內,就以其屍骨砌入界牆之內,充作界牆的一部份。整個沿海的山林,都被砍光,山頭成了光禿,而那綿延五省的「界溝」與「界牆」,終於慢慢築成。盤山繞嶺,橫越江河,每隔五里的界溝與界牆邊,其高地處便築有堡壘與砲台,砲台外更設有兩煙火墩。每隔二三十里路,就設有一大營駐軍,由營將、千總或把總率兵,日夜把守界牆。白日,派哨兵於瞭望台上持千里鏡瞭望。夜裡,則在通往界溝、界牆的路上,派兵埋伏。一旦發現海賊登岸,哨兵立時在煙墩台放火。一個煙墩台的火燒起,濃煙裊裊升空,左右相隔數里遠的煙墩台,望見後,立時也在煙墩台放火。沿著界牆的左右煙墩台,彼此傳遞示警,百里路內的駐軍大營,一收到海賊登岸的示警,立時便可派兵齊來增援。前後上萬兵馬,夾擊海賊,讓海賊從此再難以順利登岸。且就算海賊能登岸,也再難以跨越過界溝與界牆。

界溝界牆之內,稱為「內地」。界溝界牆之外,百姓被迫撤離後,則已成闃無人跡的蠻荒。殘破的屋舍與家園,僅見點點微光的螢蟲在荒草叢間飛舞。成群的白鶴與鷺鷥,聚集在空蕩蕩的廳堂外,拍翅互啄與爭食。鹿群踏過的祖塋墳塚,也再無人祭拜,連得變成孤魂野鬼的祖先,也都因為無家可歸而哭泣。守界溝界牆的士兵,可說變成了最有權勢的人。只要拿夠多的錢賄賂,那士兵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任其通過界溝與界牆。但是平民百姓,若是得罪了有權有勢的人,或是得罪了官府,那下場也就更場。因為無權無勢的平民百姓,會被拖出到界牆外,任憑士兵與惡霸虐殺,也不會有人管。因為在界牆之外的蠻荒,所以官府也都不會過問。百姓含冤而死,死得不明不白。由此界牆之外,一般百姓也再不敢涉足。因為那已成了匪寇嘯聚、虎狼成群之地。且就算界牆之內的內地,被迫遷居的千百萬百姓,下場也不比在界牆之外好。因為沿海百姓,多為農民與漁民,一旦失去了土地,也無法捕魚,何以為生?沒了祖先世代留下來的房舍,這些離鄉背景的農民與漁民,就此也只能顛沛流離,妻離子散,家破人亡。年輕的妻子與女兒,只能到娼戶當娼妓,賣身賣笑以謀生。無法養活的幼子,只能丟棄在路邊或界溝之內,任其餓死。年老的父母,不堪折騰,與餐風露宿,都早早路倒而死。死了也沒錢買棺木埋葬,只能曝屍荒野,任蟲鼠啃食屍骨。

千百萬被迫遷界的百姓,無家可歸,就這麼萬里號哭。界溝填滿了屍骸,悻而未死的百姓,心裡縱是怨恨滿清朝廷,強迫百姓遷界。但其嘴裡卻也只能咒罵國姓爺。因為要不是國姓爺,十數年來為抗清復明,為禍東南沿海;既不降清,也不肯死。這才戰禍連年,搞得百姓淒慘,民不聊生。「國姓好死不死,留這一箇長尾星,在此害人!」不止是五省沿海的百姓,咒罵國姓爺。就連得金廈二島的百姓,也同樣是怨聲載道。...xxx

 

西元1660年,明永曆十四年三月,思明(廈門)。「演武亭」的大教場,身著鎧甲的兵士,依然看似精神抖擻的操練,卻難掩天空陰霾;且人數也少了很多。港口泊靠的海船,大多數的船艦皆傷痕累累,不是船身破損,就是船桅折斷,或是掛簾帆撕裂。而這都是去年南京敗戰,所造成的結果。觀音山之戰,那是一場因國姓爺太過輕敵,造成的重大潰敗。十數萬的大軍,三去其二。連得國姓爺最重要的左右手,中提督甘煇與後提督萬禮,包括最重要的參軍潘庚鐘,盡皆於觀音山之戰殉難。十幾年征戰東南,一心抗清復明,最後卻敗到,僅剩金廈二小島。而北伐南京,原本就是國姓爺退無可退之下,最後的孤注一擲。卻竟慘敗而歸。籠罩在思明的漫天陰霾,就恰似觀音山喪命他鄉的幾萬將士的陰魂盤繞。而這揮不去的陰霾,自南京敗戰而歸後,更始終沉沉的壓在國姓爺的心頭。去年月底,見大勢已去,國姓爺只好將僅存的三四萬兵士,從長江撤回金廈。正月,國姓爺才返金廈。然哨兵也立刻偵察到,滿清的八旗鐵騎,已然也尾隨到了福建。顯然,一場關乎鄭家軍存亡的大戰,又已迫在眉睫。

三月。滿清朝廷派大將達素,率領十數萬大軍,也來到了福建。而這支大軍的唯一目地,也就是要趁鄭家軍南京敗戰,元氣大傷之際,準備將其一舉殲滅。達素的大軍,也只是一部份而已。滿清封疆八大臣浙閩總督李率泰,也早調集浙閩粵三省水師軍,整裝備戰。於閩南漳泉、海澄,大造鳥船、熕船,準備直剿金廈二島。南方兩廣總督李棲鳳、碣石總兵蘇利、南洋總兵許龍、饒平總兵吳六奇,也已都收到李率泰的知會。北方浙江寧波、溫州與台州,各港口的船艦,也都在李率泰的號令下齊備。就等時機一到,即發三省的水師兵力,一舉剿滅盤據金廈二島的海逆。

「唉!我該何去何從?南京敗戰,十數年心血功虧一簣!滿擄又令達素領兵,會同三省水師,兵臨思明!難道我竟要在金廈二島,坐以待斃...」演武亭教場旁的樹林邊,新建了一座祠堂,南京敗戰後的鄭國姓,總常佇立徘徊在這座祠堂前。因為這座祠堂內供奉的,正是於南京觀音山之戰,殉難的中提督甘煇與與後提督萬禮。南京圍城,之所以潰敗,全是因鄭國姓,屢屢不聽將官勸諫,不願速速攻城。僅僅重兵圍城,半月不發一砲,不射一箭。且還聽信城中的滿擄之言,與其定下一個月之約,更相信滿擄一個月後,就將會依約開門獻城之說。當時心急如焚的甘煇,見鄭國姓屢勸不聽,更幾至與鄭國姓撕破臉。而今,當鄭國姓想起去年之事,亦不禁對自己的剛愎自用,使得忠臣良將,命喪觀音山,更深感懊悔。兵敗,返金廈後,因對甘煇與萬禮等將領的愧疚。所以鄭國姓,命人替甘煇與萬禮,建了這座祠堂,以供奉其忠肝義膽之魂魄。另外,南京潰敗後,因對被清兵逼於西南一隅的永曆帝,也深感慚愧。所以鄭國姓也上疏給永曆帝,自請撤去延平王的王爵。依然只用「大明招討大將軍國姓」之印。
事實上,鄭國姓亦知,南京一戰潰敗之後,想要驅逐滿清,恢復神州,中興大明。此恐更已是緣木求魚。而面對清兵的大軍壓境,更有如將鄭國姓逼到了絕境,惶然不知何去何從?整個金廈二島,早是風聲鶴戾,草木皆兵,軍心不穩的傳言,更不時傳到了鄭國姓的耳裡。兼之,十數年的征戰,東南沿海百姓飽受戰禍之苦,民怨四起,鄭國姓也不是不知。正月,兵敗返金廈,至今三月,泊滿港口破損的船艦,都無法修繕。正也是因金廈二島,物資匱乏,更無森林巨木可用來修繕船艦。且滿清將沿海百姓遷界,使得鄭家軍也無法再從內地,取得修繕的木料。面對此種種艱難,直如層疊烏雲壓在鄭國姓的心頭,壓得他幾要喘不過氣。徘徊祠堂前,左思右想,鄭國姓的苦無出路之下,腦子裡不禁萌生了一念─「神州已陸沉、中興已無望。不如離去、乘浮槎海外,以謀延續中華血脈之土」。
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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