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、何斌與郭懷一

『拔鬼仔上尉,是個有豐富作戰經驗,也是令人尊敬的軍人!既然拔鬼仔上尉,這樣建議,那我也沒話說!』艦隊司令范德蘭,率先肯定了拔鬼仔上尉的建議。既然范德蘭與拔鬼仔,這一個掌握艦隊,一個殖民地的最高軍事指揮官,都已站在同一陣線。當下台灣總督揆一,臉色一沉,似也沒什麼多餘的選擇。即也勉為其難答:『好吧!既然你們這麼堅持。那我就派人到中國去詢問那國姓爺,看他到底要不要攻打台灣?范德蘭將軍,請你就派你最信任的軍官,跟我的通譯一起到中國去。也請你的軍官,就當著國姓爺的面,把話當面問清楚。別到時又翻臉不認帳,依然故我,處處跟我作對!』既然揆一與范德連以取得共識,皆願派人到中國去找國姓爺,把國姓爺有無攻台的企圖,問個清楚。當下,台灣行政官貓難實叮,不免要問:『總督大人!那咱們要派誰到中國去?畢竟咱們現在跟那國姓爺,關係有點緊張。如果國姓爺不想接見我們派去的人,那豈不是又要白忙一場!而且中國人的禮數很多,有很多是我們不明白的。到時派去的人如果禮數不夠,得罪了國姓爺,那豈不更糟!』

揆一聽得貓難實叮的話後,想也沒多想,直接開口即回:『去大員市鎮,把何斌叫來。何斌是個很有能力的中國人,他知道怎麼處理這些事!』聽到「何斌」的名字,當下貓難實叮的臉一黑,面帶為難的說:『總督大人。那何斌能信任嗎?雖然那何斌父子,一直都是我們荷蘭東印度公司的通譯,也是市秤的管理人。可是早先他利用市秤管理人的身份,任意對中國商人加徵船舶稅,還造成公司二十萬兩白銀的損失。因此才被解除了通譯與市秤管理人的職務。甚至他還借高利貸給農民,藉機奪取農民的土地。這種人,我們還可以信任他嗎?』揆一鼻子哼了一聲,語帶不屑回:『哼!這你就不懂,這種見錢眼開,唯利是圖的中國人,才好用哩!只要我們餵給他狗骨頭吃,那他就會像是我們荷蘭人養的一條狗。現在他在台灣擁有龐大的財富與豪宅,生活的就像是個貴族般。而這些都是我們荷蘭人賞給他的。背叛我們荷蘭人,對他能有什麼好處!這些他心裡明白的很!何況就算他曾犯了錯,我仍再起用他當通譯。他應該感謝我們荷蘭人都來不及,豈還會不忠心侍候!』
『去!找人去大員市鎮,把何斌找來。』既是揆一如此信任叫何斌的這個中國人,貓難實叮也不敢違拗。即忙喚了下屬來,到大員市鎮去找何斌。...


大員市鎮,荷蘭人稱其熱蘭遮市鎮,就位在熱蘭遮城東方,也就是在上鯤鯓沙洲,像拐杖頭般彎入大員灣的地方。北邊鄰大員灣水道的北碼頭,東邊是內海通往赤崁的東碼頭渡頭,南邊則是內海的南碼頭。而南碼頭也是中國貨船泊靠上下貨物的港口。至於西邊隔著一片沙洲平原,則與熱蘭遮城遙遙相望。沙洲平原的中央,有一個刑場及一個絞刑台。另有一間打鐵鋪與市場,則在平原北側。因整個大員市鎮,乃當初荷蘭人有規劃的建設,所以道路筆直整齊,約成井字形。東西向的兩條路,南邊的叫寬街,北邊的叫窄街。南北向的路,靠西的叫橫一街,靠東的叫橫二街。另有一條比較短的廟街,則在東碼頭渡頭,與南碼頭之間。橫二街與廟街之間,鄰著南碼頭邊,可見有一座荷蘭式樓房建築的大豪宅。豪宅像是個四合院般,卻是有二到三層樓高。不但屋頂鋪著像是熱蘭遮城長官公署的紅色屋瓦,牆壁更盡以紅磚加紅毛土砌成;且牆面又覆以紅毛土再漆以白漆。白牆紅瓦的樓房,就緊鄰在南碼頭邊。所以來到台灣的中國商人,從南碼頭登岸後,第一眼所見,就是這幢讓其印象深刻的豪宅。而所有來到台灣的中國商人更知,這幢豪宅的主人,就叫何斌。因為所有來到台灣經商的中國商人,每一個人都得跟何斌打交道,也人人都得看何斌的臉色。

南碼頭邊的豪宅,外觀雄偉,因緊鄰著海岸,豪宅的紅毛土基坐,約就有一丈高。循著台階走上,會看見兩扇高一丈高的大門,門邊兩旁則各擺著一頭碩大的石獅。進了那大門,豪宅內更是富麗堂皇,一根根二丈高的樑柱,盡雕樑畫棟,牆壁擺設更是鑲金包銀。有若歐羅巴洲貴族之家的巴洛克建築的風格。因這何斌,可說是台灣的首富。每當逢年過節之時,荷蘭人的台灣總督與長官等,更無不皆會受到何斌所邀,來家中做客。或也可說,打從荷蘭人來到台灣開始,從其第一任總督,到現在的第十二任總督揆一,個個無不皆曾是何斌的座上賓。由此亦可見,何斌在荷蘭人殖民下的台灣,是何等受到荷蘭人的重視與有權有勢。說何斌三十幾年來,倍受歷任荷蘭台灣總督的倚重,確實也是如此。因為在台灣的中國人裡面,能有像何斌這樣背景的人,可說鳳毛麟角。而既說到了何斌的背景,那或得又從四十年前說起。而那的時候,荷蘭人甚至都還未來到台灣。因當時的台灣,尚是被大明國稱為海寇的顏思齊與鄭芝龍等人,奉李旦之命,集中國海商之力。於台灣笨港練兵,組建武裝船隊之時。而何斌的父親,名叫何錦,也有人稱其何金定。正是顏思齊結拜的二八兄弟,其中之一。

西方記年的1621年,何斌永遠都記得那一年。那一年,大明國三十年不上朝的萬曆帝,剛駕崩。光啟皇帝,也剛登基。且閩南經得大地震後,又是大旱的荒年,百姓民不聊生,到處都是流民。其中有很多的流民,都齊集到了一個小港口,被人用海船偷偷運到了浯嶼島。因為這些流民都得到了一個消息,就是據說有人要給他們每個人三兩銀子,還有三人可給一條牛。條件是,只要他們願意到一個叫做「台灣」的地方開墾荒地。因當時,台灣在中國都被稱做「東番島」或是「大員島」。所以根本也沒人知道「台灣」是在那裡?原本這些流民,也以為台灣,有個灣字,應是在中國東南沿海的一處港灣之地。誰知,搭上海船後,竟被運出了海。先是被運到了浯嶼島,待了幾天。而後又有更大的海船來接他們,且這次出海後,就在波濤洶湧的海上,飄蕩了數晝夜。後來眾人才知,竟是乘船渡過了船說凶險的黑水溝,來到了蠻荒的東番島。正是當年顏思齊,透過浯嶼島的大海商黃明佐,以「三金一牛」的條件,從閩南招募四千多流民,前來台灣開墾。並沿笨港溪建立了十個屯墾寨,稱「笨港十寨」。而當時的何斌,僅是個十幾歲的少年,也就在父親何錦的安排下,隨著流民,一起乘船渡海到了台灣笨港。

西方記年的1626年,何斌更忘不了那一年。因為那一年對台灣的唐人來說,可說更是巨變與悲哀的一年。整個笨港十寨的屯墾寨,也是在那一年被摧毀。起因是前一年,在李旦的居間斡旋下,原本佔據澎湖的荷蘭東印度公司艦隊,撤退到了台灣南方的台窩灣。接著一連串不幸的事,便接連發生。先是笨港武裝船隊的大統領顏思齊,率數千兵眾到南諸羅山,圍獵操兵,以佈對荷蘭的防線。結果,顏思齊卻因此染上了寒熱病,猝死於諸羅山。大軍不可一日無主。顏思齊結拜的二八兄弟中,便以執筊方式,推舉了二十八弟鄭芝龍,繼任大統領之位。繼之,居於日本平戶的李旦,也因被義子鄭芝龍侵吞數百萬財產,致其破產。最後在平戶憂憤嘔血而死。再來是笨港的武裝船隊,有不服鄭芝龍者,如楊祿楊策兄弟,更率其數千兵眾前往廈門,勾結李旦的結拜兄弟─廈門把總許心素。正是欲掌控中國的港口與貨物,以另立門戶。海上的貨運與航路,乃是笨港武裝船隊的基業。基業不保,於是鄭芝龍憤而拔營而起,率笨港三四萬的海上大軍,前往中國追殺楊祿楊策與許心素。就此笨港,人去寨空。笨港十寨的屯墾農民,也因大軍離去,生產的糧食無人收購。四千屯墾農民,約也二千農民,即也相繼離開返回中國。僅剩二千農民,有的是不忍放棄自己開墾的荒地,有的則是因在台灣與番女成婚,有了家室。總之,何斌與他的父親何錦,並未隨鄭芝龍返回中國;而是仍與屯墾的農民,留在台灣。
不幸的事,就在1626年發生了。因築城於南方台窩灣的荷蘭人,派兵北上探勘,並與笨港十寨屯墾的農民,發生了衝突。第一次的衝突,因荷蘭人只派七百士兵北上,又毫無準備。結果被笨港十寨的屯墾農民擊退。於是敗陣後的荷蘭人,即加派了二千士兵北上。因荷蘭人的排槍射擊,威力甚為強大,縱橫世界,所向無敵。於是笨港十寨,徹底被摧毀。幸好何斌父親何錦出面,舉著白旗向荷蘭人妥協,總算在槍口下保住了笨港十寨農民的性命。然原本在笨港屯墾的農民,卻也都被荷蘭押送到台窩灣,就此淪為荷蘭人的農奴與築城的奴隸。位於大員灣內海北岸的蕭壟社、目加溜灣社與麻豆社,即原本笨港十寨的農民,被押送到台窩灣後,所居之地。然何錦與何斌父子,並未居住在那裡。因為何錦,原本在笨港武裝隊中,即是從事商務之事,也會講荷蘭語。且何錦不但與中國內地的海商,關係深厚,更與鄭芝龍有結拜兄弟的關係。總之,對荷蘭東印度公司來說,有了何錦這號人物來做為中間橋樑,那對其殖民台灣可說大有助益。於是何錦就成了荷蘭東印度公司,倍受重用的通譯。乃至歷任福爾摩沙總督,為了拉攏何錦,更是不惜將殖民地,油水最多的肥缺,都派給了何錦。及至何錦死後,何斌以其與中國關係的深厚,即也子承父業,繼續擔任荷蘭東印度公司的通譯。並在大員市鎮的南碼頭邊,建起了富麗堂皇的豪宅。


南碼頭邊的豪宅,頂樓的一間隱密閣樓,黃昏夕照的餘暉從西邊的窗口照進閣樓內。只見閣樓東邊靠著牆擺著一張神桌,神桌上擺放著幾座木頭的神祖牌位;牌位前的香爐中,正插著三柱線香,白煙裊裊。一個身著中國明朝衣冠服飾的中年男人,正站在神祖牌位前,一臉嚴肅的面對神祖牌位,嘴角緊抿,恍若心事重重。「義父、懷一、還有各位手足兄弟!是我何斌對不起你們!這些年來,我愧對你們啊!」原來此人,正是何斌。靜靜佇立香煙繚繞的閣樓,凝視神祖牌位良久,見何斌這才轉過身來,放眼西邊窗口外。由那窗口外放眼望去,則可見荷蘭人所建的熱蘭遮城,巍峨高聳,矗立在一片夕照殷紅的落日餘輝中。何斌的身形略顯削瘦,髮鬚半白,因如今他已年過五旬。昏暮的小閣樓內,略顯幽暗,不過隱約仍可見,擺在神桌那幾個神祖牌位上,木頭上刻寫的字跡。居中的神祖牌位,木頭上刻寫的字跡,隱約是─「義父顏公思齊牌位」。靠左邊的牌位,寫的則是─「郭懷一暨四千英烈神祖牌位」。另一靠右邊的牌位,字跡呈絳紫色,竟看似風乾的血痕。而那絳紫色的血痕,則僅寫著四個字─「血債血償」。

何斌之所以供奉顏思齊的牌位,那是因為顏思齊是他的義父。且當年在笨港之時,何斌猶記,顏思齊總對他耳提面命,諄諄告誡─「人生如朝露耳。若不能揚眉吐氣、虛度歲月,羞作骯髒丈夫。尤其紅夷橫行海上,做為中華之民更需在海外揚中華之名...」。正因當年,西來的紅夷,仗其堅船利砲,無論是葡萄牙人、西班牙人、荷蘭人或是英國人,總是再海上不斷劫掠中國貨船。而大明國又厲行海禁,禁絕百姓出海,更不可能保護中國海商。因此顏思齊集結中國海商之力,在笨港組建武裝船隊,其主要目地正也是要與紅夷抗衡,以保護唐人的貨船,並悍衛唐人在海外的經商海路。無奈,顏思齊死後,不但荷蘭人就此佔據台灣。甚連笨港十寨的屯墾農民,也被荷蘭押到台窩灣,變成其農奴與築城的奴隸。雖然在荷蘭人的統治之下,何斌與其父親何錦,不但是沒受到迫害,反而是集榮華富貴於一身。可何斌對這種屈居於紅夷之下,仰紅夷鼻息,縱是榮華富貴,卻只讓他感到慚愧與恥辱。尤其是見到笨港十寨的那些昔日手足弟兄,飽受荷蘭人欺壓與迫害的不幸。這對何斌而言,更是縱有佳餚美食,亦是食之無味。乃至居華屋大廈之內,也終日寢食難安。

「懷一啊!還有各位十寨的手足弟兄!請你們把眼睛睜大,看看那荷蘭人的熱蘭遮城。總有一天,我定會替你們報這血海深仇,讓他們荷蘭人,血債血償...」之所以,將郭懷一與四千英烈的神祖牌位,供在這隱密的小閣樓內。只因何斌這深藏在內心之中的深仇大恨,是絕不能讓荷蘭知道之事。甚至在荷蘭人的眼中,總把何斌當成是一個唯利是圖、見錢眼開的奸商。而何斌也樂於如此,讓荷蘭人如此認為。畢竟,西方記年的1650年,發生在台灣的那場血腥大屠殺,對何斌而言,無論如何都無法忘記。畢竟荷蘭人佔據台灣以後,不幸的,並非是何斌與其父親何錦。而是那笨港十寨的昔日手足弟兄。尤其是十寨的頭人郭懷一。何斌與郭懷一,二人都是十幾歲一起來到台灣,就此就在這海外之島,情同手足。然自從三十幾年前,被荷蘭人從笨港押到了台窩灣後,郭懷一與何斌的命運,從此卻成天壤之別。事實上,笨港十寨的二千農民,也是荷蘭人佔據台灣後,第一批被荷蘭人限制定居在台窩灣北岸的中國人。因此也被稱為「舊唐人」。之後,荷蘭人為了開墾台灣,以增加殖民地的收益。於是又從中國不斷的招募中國人來開墾。而這些新來的中國人,則居住在台窩灣的東岸,赤坎城與新港一帶。也被稱為「新唐人」。而雖然都是中國人,可新唐人的待遇,卻比舊唐人要好的多。甚至那些舊唐人的地位,簡直就與賤民無異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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