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大勢已去~孤木難撐民心變
「孔雀膽」乃是劇毒之物,無色無味,加入飯菜中也無法察覺。但只要沾上那麼一點下肚,片刻五臟六腑盡裂,中毒者七孔流血而死,完全無藥可治。因此王四聽得師父張德,要他在給國姓爺的飯菜點心中,趁機下毒,自是嚇得渾身顫抖。顫聲答說:『師父啊!這怎好!給國姓爺下毒,萬一被抓到。這可是死罪啊!』沒料到,張德見王四退縮,索性發了狠,揪起王四的領口,要脅說:『王四!現在你已搭上這事。哼!你怕國姓爺,難道你就不怕他李率泰與張應熊。實話說,這事若成,至少還有榮華富貴可期!但你既已知情,卻又不肯做。難道你以為那張應雄會饒過你嗎?那張應雄的手段,我清楚的很。就算是我結拜兄弟,但此事若不成,怕是我家十幾口人,連一個也都別想活口。更別說,將你全家殺人滅口,對他來說也只是稀鬆平常而已。總之,你去對國姓爺下毒,至少還有一線生機。但若是你不肯下手,那你全家就連一點活命的機會都沒有!而且,你對國姓爺下毒,也算是為民除害。畢竟國姓爺,為禍沿海已經十數年,百姓都痛苦不堪。只要國姓爺一死,天下就太平了。你這麼做也算是解救百姓於水火。我已經跟你講得這麼白,你可想清楚了?』...
延平王府後院,煙霧蒸騰的廚房。『王四,廚房的點心準備好了沒啊!前廳的傳令,已經來催二次了!快點啊!』廚房外面,十幾個等著端捧點心的僕人,已經站成一排,頻頻的催促。廚房內,且見王四正站在一大鍋的肉羹湯旁,拿著湯勺試嚐湯頭的鹹淡。邊將湯勺放到嘴邊啜飲湯頭,卻見王四一臉神色慌張,不斷的左右張望。眼見廚房內的眾廚子,個個手忙腳亂,也沒人注意到他。於是王四偷偷從懷中,取了裝有孔雀膽的小瓷瓶來。正準備拔掉了瓷瓶的塞子,將孔雀膽倒入肉羹中。倏忽間,王四卻覺腦子暈眩,一陣天旋地轉,幾連站都站不穩。偏偏,廚房外候捧的人,又大聲催促:『王四!還在摸什麼?快啊!』候捧的人,這麼一催,嚇得王四趕緊將小瓷瓶又揣入懷中。忙得將那一大鍋的肉羹湯,端了出來,白白錯過了一次下毒的好機會。幸好,廚房內準備了有五六道的點心。就算錯過了在肉羹湯中下毒,也尚有其他的機會。確實,王四是有很多的機會在點心中下毒,一舉將國姓爺與前廳議事的文武官員,一併全都毒死。可怪的是,每當王四從懷中取出裝有孔雀膽的瓷瓶,霎時之間,就會立刻頭暈目眩。甚至渾身顫抖就像中邪,時而手腳抖得恰如在跳乩童,連瓷瓶的塞子拔都拔不開。更讓其心驚肉跳的是,廚房外候捧的僕役,總是不斷的催促。使得王四,明明有機會下毒,一而再,再而三,卻總無法下毒。經得幾次之後,惶恐已極的王四,已然嚇得渾身濕透,連褲底也都濕了一片。因內心著實太過驚恐,最後連伸手到懷中去取孔雀膽的勇氣都再無。
當夜,忙完廚房的事,從延平王府返家後,王四更是坐立難安。一來,就怕他的師父張德,真會帶張應熊,來殺他全家滅口。二來,也怕他對國姓爺下毒之事,東窗事發。想到驚惶處,竟自坐在門口,嗚嗚咽咽,哭了起來。王四的父親,名叫王耀。這日,因見王四返家後,就一付魂不守舍,三更半夜,更獨自坐在門口哭泣。王耀心中納悶,還以為在延平王府當廚子的王四,是被其他的廚子欺負。老牛舐犢,父子情深。於是王耀就默默走來,拍著王四的肩膀,問說:『四仔啊!怎麼還不去睡?看今日你回家後,就一付心神不寧。是不是在王府的廚房工作,受到了欺負?唉呀!這世道就是這樣,老鳥總是欺負菜鳥。你當人徒弟要學人手藝,也只好多擔待些啊!』怎料,王四原本尚餘悸猶存,被老父這麼突然一拍肩,頓時整個驚得跳了起來。一時之間,又是頭暈目眩,有如天搖地動。兩眼瞪大,直直望去,正好望入神明廳的祖宗牌位。陡然一陣冷風吹過,吹得掛在神明廳上方那「八仙過海」的橫條布簾子,不斷的晃動。"豁啦"一聲,擺在神桌上的燭台忽然倒落,掉到了供桌上,有如祖宗顯靈般。嚇得王四,兩眼發直,頓是雙膝跪地,雙手合十,滿嘴直唸:『不要抓我!不要抓我!我是被我師父強迫的,不是故意要下毒害死人啊!』
「下毒害死人!」王耀見王四舉止怪異,又說出這樣的話,當下也嚇了一跳。又見王四像是中了邪一般,神智不清。於是王耀,一個巴掌甩了過去。"啪"一個清脆的巴掌聲後,倉惶忙問:『四仔!給我清醒一點!你師父強迫你什麼?你下毒害死了誰?在神明面前,你給我把話講清楚!』王四挨了老父一巴掌,兩行淚水潸潸流下。因良心實在不安,索性將張德要他對國姓爺下毒的事,和盤拖出。『阿爸!是我師父張德,昨夜裡拿了一瓶孔雀膽給我,要我在國姓爺的飯菜點心中下毒。把國姓爺還有一些將官都毒死啊!』見王四淚流滿面,邊哭邊說。王耀一聽也嚇得幾要魂飛魄散。忙問:『那你下毒了沒有?』王四回:『阿爸!我師父說,如果我不下毒,那他的結拜兄弟,叫張應熊的,就會來把我們全家殺人滅口!啊!如果我下毒,把國姓爺毒死,就能一輩子榮華富貴。所以我不敢不從!』聽及此,王耀更驚,兩手抓著王四的肩,猛烈的搖晃,直問:『四仔啊!你怎麼這麼糊塗啊。你真的下毒,把國姓爺毒死了!』王四邊哭邊說:『阿爸!沒有啊!每次我要下毒,就覺得頭暈目眩,天搖地動,渾身顫抖。所以我不敢下毒啊!所以我就怕我師父,會帶那張應熊來,把咱一家子都殺了啊!』
聽得王四沒下毒,王耀反是鬆了一口氣。嘆說:『四仔!幸好,你沒犯下大錯。畢竟國姓爺是你的主子,如果你真下毒毒死了國姓爺,那可真是犯了不忠不義的滔天大罪。』王四卻仍流著淚說:『阿爸!可是我師父說,國姓爺連年征戰,讓百姓活得很苦。說我下毒,是為民除害。而且我答應下毒,又沒下毒。他說我如果言而無信,這樣會讓我們家都受害啊!』王耀雖然只是個平常百姓,卻也讀過幾天書,深明大義。當即扳著面孔,對王四教訓說:『憨囝仔!國姓是個忠心不二的忠臣,他拼死就是要悍衛我大明國的江山,不想讓中國淪入異族之手。而要對他下毒的,那可是留著辮子,頭頂剃頭的滿州韃子。你怎這麼糊塗,你是個河洛人,是個中華之民,卻竟寧願聽信那滿州韃子的話,要來下毒加害國姓爺!就算你受人所託,答應你師父要下毒。結果你沒下毒,那頂多也就是背信而已。但如果你下毒害死國姓爺,那可是不忠不義。這是大是大非,你不可不明白。做人寧願背信,也不能不忠不義。你是中華之民,若是替那滿州韃子,做了不忠不義之事,這連咱們的祖宗八代也都會蒙羞。就算死了,閻王爺也不會放過你。如果背信會死,汝老爸跟你一起死。還不趕快去向國姓爺自首!』因恐夜長夢多,更怕張應熊真會派殺手來。於是王耀王四父子,連衣服換都沒換,即拿著孔雀膽,連夜去向國姓爺自首。
正是滿清皇帝已坐穩天下。尤其鄭國姓北伐南京,敗戰後,可謂大勢已去,恢復大明國更已然如緣木求魚。滿漢之爭,至此正朔已定,勝負已分。勝者,一統天下,萬萬臣民皆已臣服。敗者,僅能茍延殘喘於海角一隅,被視為為禍百姓的海賊。量變已成質變,乾坤扭轉,順昌逆亡之大局,既以成形。其勢更如江河滔滔,順流而下,任誰也無法阻止。縱有堅石所造的大廈,卻又怎經得起狂濤巨浪一再衝擊,最後連得支撐大廈的棟樑,恐也將傾頹。叫張德的廚子,為了獲得滿清的榮華富貴,因而變節,欲下藥毒死鄭國姓。但張德只是個廚子,頂多也就只算鄭家軍中的一個小人物,有如大廈的碎瓦殘磚而已。所以當王耀與王四父子,拿著孔雀膽,去向鄭國姓自首;並舉發張德串通滿清的惡行。當下國姓成功聽了,卻只是哈哈大笑。更是一臉的不在意,反帶灑脫的說:『哈哈哈~~你們太大驚小怪了!這麼個深夜把我叫起來,就是要告訴我這麼一件小事!實話說,我乃秉奉天命而來,要中興恢復大明。豈可能,會被廚子在飯菜中下藥毒死!』
『不過爾等父子,能明辨是非,也算是忠貞。值得嘉獎!』國姓成功嘴裡說得輕鬆,然心裡卻是大為震驚。因倘若連延平王府的廚子,這些與國姓成功最接近的人,都被滿清收買而變節;更欲對他下毒。而那些各擁重兵,分駐各地的將軍,甚至有些鞭長莫及的,豈不更令人擔心。因此縱然張德,只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廚子。當夜國姓成功,重賞了王耀王似父子後,即也連夜命護衛去抓捕張德一家人。張德逃之不及,被逮到了延平王府。因知東窗事發,且人証物証俱在,讓他也不敢喊冤,只是低頭無語。面對國姓成功的斥問,張德也只是不斷的叩頭,頻罵自己「該死」。當國姓成功,問張德,那個與他串通的叫張應熊的人在那裡?張德卻說他已逃走。這可讓國姓成功,倍感憤怒。且怕在滿清以榮華富貴的誘惑下,類似張德這種人,會越來越多。於是國姓成功,決定殺一儆百。
隔日一早,國姓成功就命護衛,將張德押赴演武亭的大教場,並召集數萬大軍於教場。令上千武士,排成一長排,萬箭將其射死,藉以警惕軍心。然一葉之秋,倘若連延平王府的廚子都被收買。那就算將其萬箭穿心,豈就能保得住那些手握重兵的將軍,不變節。
廈門島東北角的高崎。高崎只是廈門東北的一個小漁村,曲折的海岸築有海堤,與東方的金門島,互為犄角,遙遙相望。自鄭國姓,南京敗戰,撤軍回金廈後。幾在觀音山之戰,全軍覆滅的右虎衛軍,就奉派駐守高崎。左右虎衛,因其全身穿戴鎧甲,連頭上也戴著繪有斑斕虎頭的鐵盔,所以又被稱鐵人。乃是國姓爺麾下的親軍。右虎衛的統領陳鵬,與左虎衛的統領陳魁,二人雖非兄弟,卻情同親兄弟;更與一起出生入死的虎衛弟兄,無不個個如手足。不幸的是,去年觀音山之戰,陳鵬所率的右虎衛,幾千弟兄,面對上萬的滿清鐵騎,從山上衝殺而下。那萬馬奔騰的鐵蹄,如滾滾洪濤巨浪從山上奔騰而下,如何能擋;使得右虎衛軍,幾至全軍覆沒。幸好當時陳鵬,滾落到了一條山溝中,雖說身中數箭,卻逃過了死劫。然當陳鵬,拖著命,從山溝中爬了上來,眼前所見,卻讓其幾乎肝膽俱裂,痛徹心扉。整個黃土山路,遍地屍骸,不知綿延幾里遠。且每具屍骸無不肢離破碎,盡不知被幾萬匹馬的鐵蹄踩踏,有的屍骸更幾成了肉泥。但從滿地散落的虎面鐵盔與鎧甲,陳鵬卻知─這綿延滿路的碎屍殘軀,盡是多年與他一起同甘共苦的虎衛弟兄。
「不值得啊!弟兄們拋家棄子,拼死拼活為了什麼?為了暴屍荒野,屍骨不全,成了孤魂野鬼嗎?不值啊!」曲折海岸的海堤上,總見陳鵬手中提著一壺酒,終日流連海岸,睏了就睡在海堤上。事實上,自從南京敗戰,返回廈門後,陳鵬幾就未再穿過那身,曾讓他感覺驕傲與榮耀的虎衛鎧甲。卻是一身邋遢,邊幅不修,更終日醉醺醺,有如個無家可歸的流民。確實,陳鵬的確已無家可歸。因為就在鄭家軍,倉促撤離觀音山之時,載運將官眷屬的眷船,有許多人落水。且因清兵水師傾巢而出,而無法將所有將官的家眷,都救上船。其中就包括陳鵬的妻兒,落水後就再無消息。而陳鵬縱是虎衛統領,卻也無法去救他的妻兒。因為當時,觀音山的滿騎大軍,正要攻打國姓爺的帥營。所以陳鵬就算負傷,也拼死要去救駕。怎知,陳鵬拼死趕回帥營,這才知道,國姓爺根本已不在帥營。而是由參將潘庚鍾,站在黃蓋傘下,替國姓爺指揮調度軍隊。而據潘庚鐘所言,國姓爺則已在護衛的護送下,前往長江邊的觀音門,調動兵馬。眼見滿清數萬鐵騎,萬馬奔騰攻山,直攻帥營。當時帥營,就僅剩幾百個兵。幾門火砲的彈藥用完,就只能射箭。箭射完了,就只能丟石頭。而陳鵬與潘庚鐘,苦撐於帥營,一心企盼的,無非就是國姓爺能趕快調兵,返回帥營救援。但陳鵬與潘庚鐘,終究卻等不到救援。
「不值得啊!」 想及觀音山敗戰,潘庚鐘與幾百兵士,卻仍堅守帥營,寧死不退。只因他們相信國姓爺一定會率兵,回來救援。尤其陳鵬的好兄弟陳魁,原本率左虎衛軍屯駐山下。因見滿清鐵騎大舉直攻帥營,所以陳魁亦率他的左虎衛軍,扛著那一身笨重的虎衛鎧甲,拼死爬山,前來救駕。結果,半路就被滿清的數萬鐵騎,從山上奔下,衝殺攔截。當時陳鵬,由帥營高處遠觀,但見滿清數萬鐵騎,鐵蹄奔騰於山路,捲起漫天的煙塵滾滾。而陳魁所率的數千虎衛,被那萬馬奔騰的鐵騎,逼到了懸崖邊,無路可退。那可真是一場大屠殺!就見那左虎衛鐵人,不是被萬馬奔騰的馬蹄,踐踏而死。就是一個個,不斷的從懸崖墜落萬丈山谷,摔得粉身碎骨。及萬馬奔騰捲起的煙塵漸散,左虎衛鐵人,已然全軍覆沒,連一個活口都無。包括陳魁,也不知葬生於何處?恐怕連一塊完整的屍首,也找不到。清兵攻破帥營,潘庚鐘與數百兵士,也都力戰而死。每每想及此,陳鵬就渾身汗涔涔,兩眼淚潸潸。因為觀音山之戰,不知幾萬弟兄,就這麼在他的眼前戰死。但陳鵬逃出來了。而且也一路踉踉蹌蹌,躲躲藏藏,跨過滿山的屍骸,逃到了觀音門的江邊。誰知,國姓爺那有在觀音門調兵遣將,準備從後山包抄清兵,以為被困於觀音山苦戰的鄭家軍解圍。當時,陳鵬眼中看到的,就是觀音門外的江邊,鄭家軍的艦隊,早已撤得一乾二淨。而國姓爺也早已隨著艦隊,順流而下,卻置正在觀音山苦戰的鄭家軍於不顧。
眼見鄭家軍已然撤走。當時陳鵬,也只有藏身江邊,打扮成漁民。數日後,趁清兵不備,終偷了一條舢板,順江而下。
留言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