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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4-5、原來中國落後紅毛番邦那麼遠

 

鯤鯓沙洲尾的羊廄帥營。日已黃昏,眼看一天就將過,正就國姓爺氣急敗壞。卻見提督馬信匆匆奔入帥帳,叩頭便稟:『藩主!荷蘭人的使者,已經來到!我叫他們從安平鎮,走路到湯匙山。再騎馬過來。所以來得晚!』聽到二個荷蘭使者,用走路的到湯匙山,再騎馬過來。見國姓爺兩眼圓瞪,嘴角卻是露出了一絲詭譎笑意。轉眼,卻是又憤怒咆哮:『都甚麼時候了!我還有時間見他們嗎?叫他們滾回去!』因國姓爺正大發雷霆,至少看起來是大發雷霆。所以帳中也沒人敢說一句話。且既然國姓爺正在氣頭上,不想見荷蘭使者。於是提督馬信,也趕忙退出,命兩個荷蘭使者在帥帳外罰站。卻是將荷蘭人的降書,帶回帳中呈上給國姓爺。但這白紙黑字,荷蘭人要求的幾項條約,經得梅菲力普通譯後,聽在國姓爺的耳裡,卻是更怒火中燒。

一則,荷蘭人將國姓爺的頭銜寫錯。二則,荷蘭人居然在降書中要求,比照九個月前的投降條件。當下國姓爺聽了,自不禁又雷霆大怒,拍桌大罵:『哼!這些紅毛番真是不知好歹!拖了這麼長的時間不肯降,害我損失難以計數。而今戰敗,居然還有臉,跟我要求當初的投降的條件!真是作夢!』既然荷蘭人開出的降書條約,直如癡人說夢。話不投機,國姓爺也沒甚麼好話,即命梅菲力普,又寫了一封語氣嚴厲的信。好讓兩個在帳外罰站的荷蘭使者,帶回去熱蘭遮城。其信內容,無非斥責荷蘭人的妄想。且見其信─

「大明招討大將軍國姓爺,以此函至揆一長官及顧問:...我當初帶著大軍到來,只要求你們交出城堡,並未索求你們的財物。...我數度提出這項要求,你們卻都沒有接受。現在你們遭受到圍困已有九個月,對於當前的狀況,只能怪你們自己。...為了維持我的大軍,並且將你們的碉堡轟成碎片,我花費了九個月的薪資與大量的火藥,更別提其他許多的花費。時至於此,我怎麼可能以取得一座空蕩蕩的城堡,就滿足...」

 

 

西曆一月二十八日(農曆十月九日),是夜。「荷蘭人已經確定要降,只是仍想喊價,抬高談判的籌碼!」經此一日,國姓爺已經可以確定這件事。但誠如國姓爺給揆一的回覆。因為九個月的交戰,士兵傷亡及財物損失龐大,所以國姓爺絕不可能再給荷蘭人,與九個月前同樣的投降條件。但信中,其實國姓爺也還是寬容,容許荷蘭人的私人財物都可帶走。唯獨必須以荷蘭東印度公司在熱蘭遮城內的財貨,作為賠償。由於開戰數日來,國姓爺皆在鯤鯓沙洲的戰事前線督戰。但帥營所在的羊廄,因四周皆是茂密的林投樹,使其地始終瀰漫著有如爛鳳梨般的腐臭味。尤其被腐臭味吸引而來的蚊蠅特多。數日都待在羊廄的帥營中,亦讓國姓爺感到心煩氣躁。而今既已確定荷蘭將降,國姓爺也鬆了一口氣。當夜,即決定返回東都明京,至少讓自己好好的休息一晚。

 

三鯤鯓的渡船碼頭,直接橫渡過內海的南海灣,是從鯤鯓的羊廄到赤崁,最快的路。由於並非撤軍,而只是私下返回赤崁。所以國姓爺也沒大張旗鼓,僅僅帶了幾個護衛與隨從,即從帥營步行到三鯤鯓的渡船頭。難得戰火止息後的靜夜,一行人踏上渡頭的舢舨船。但見船夫撐起竹篙,將小船盪入那迷離月光倒映波光粼粼的內海。一時或是感到心情輕鬆,國姓爺也有了閒談的逸至,開口問梅菲力普說:『梅氏!我問你。羅狄斯曾經跟我說,揆一已經把那座城內貴重的東西,都搬到外海的戰艦上。這是真的嗎?我是不太相信。畢竟倘若城內已經沒有貴重之物,那你們又為何要死守那座城?』起初,聽到國姓爺說「羅狄斯曾經跟我說」。霎時梅菲力普,嚇了一跳。因為自從羅狄斯這個德國酒鬼,投降國姓爺後,就一直在找梅菲力普的麻煩;甚至還故意陷害他。「梅菲力普是個間諜」確實,羅狄斯屢屢在國姓爺面前,以這樣的話來誣賴梅菲力普。甚還要國姓爺把梅菲力普處死。而梅菲力普之所以會知道這些事,那都是拜國姓爺身邊那些來自澳門的葡牙人廚子與園丁,偷偷告訴他的。因為那些看似葡萄牙人混血兒的廚子與園丁,多是信奉耶和華的基督徒。雖是混血兒,但都是信上帝,所以與梅菲力普的關係非常好。

於是梅菲力普得知羅狄斯,刻意陷害他後,也不甘示弱。頻頻也透過那些葡萄牙廚子與園丁,散布謠言,稱說「羅狄斯其實是揆一派來的雙面間諜,意圖謀害國姓爺」。而這些謠言,當然也都會進到國姓爺的耳裡。只不過國姓爺雖是紀律嚴苛,對叛徒決不寬貸,然他卻也不是那麼容易受到左右的昏庸之徒。

基本上,對於羅狄斯與梅菲力普,這二個人的互相陷害,國姓爺僅僅都是一笑置之,不想去理會。只是梅菲力普自己心裡有鬼,陡聽到羅狄斯的名字,就自己嚇了一大跳。待回過神,方知國姓爺只是問他城裡的事。於是梅菲力普,忙回:『殿下!就我所知,揆一當不至於會把城內貴重的東西,搬到外海的戰艦上。因為把貴重的東西搬上船,就表示要棄城。這樣會恐會影響城內兵士與百姓的士氣。所以我認為揆一應該不會這麼做。不過就我所知,熱蘭遮城的庫房裡囤放的,其實大多是福爾摩沙的土產與糧食而已。以前曾有中國海盜傳聞,說城裡囤有大量黃金。但那是假的。其實城內並沒有甚麼太貴重的東西!』

 

羅狄斯是個酒鬼,梅菲力普則是個文人。二者之間,國姓爺當然比較相信梅菲力普,講的話。畢竟就中國儒家思想而言,「萬般皆下品,唯有讀書高」。而梅菲力普是個讀書人,國姓爺秉春秋之義,自然也比較尊重讀書人。但聽得梅菲力普說,城裡應該沒甚麼貴重之物。國姓爺仍氏不免把臉一橫,罵說:『哼!不管城裡有沒有貴重之物。今日既然他揆一已戰敗,就別妄想還能有當初的條件。總之一粒米,都不許他揆一搬走!』說起揆一,國姓爺心裡不禁又有氣。又想起今日午後在帥帳中,曾聽梅菲力普說起,說甚麼「他荷蘭國的重大之事,都得交由公議,再投票決定。又說甚麼揆一也得聽命於議會」。當時聽得梅菲力普講的話,國姓爺就丈八金剛摸不著頭。然帥帳中眾將官齊聚,使得國姓爺就算聽不懂,也得裝懂,不敢多問。而此時身在渡船上,除了梅菲力普外,也僅有戶官楊英與通事何斌做陪。因此國姓爺也就比較敢不恥下問。既想起午後之事,國姓爺罵完了揆一,接口就續說:『梅氏!那我再問你。你說你荷蘭國的重大之事,皆交由公議再投票決定!那你國的國王或皇帝,豈不都成無用的廢人!就像那揆一王,我看也是個無用的廢人...』怎料,梅菲力普卻回:

『殿下!我國既沒有國王,更沒有皇帝。因為我國是共和國。政府乃是由十三個省,推舉出的議員,組成了議會,來共管我國,並決定我國的大事。你們很多中國人,都稱揆一為揆一王,以為他是國王。但揆一其實不是國王。揆一只是"荷蘭東印度公司"的議會,所推舉出的殖民地首長而已。所以揆一還得聽命於巴達維亞議會。此次戰敗失去福爾摩沙,回巴達維亞後,恐怕揆一也將凶多吉少!所以他才要死守熱蘭遮城!』

 

 

「荷蘭國居然沒有國王,也沒皇帝!還叫甚麼共和國!」聽得梅菲力普的話,國姓爺直有如走入五里霧中,越聽越理不出頭緒。且因荷蘭人總是常常提起「荷蘭東印度公司」這個詞。原本國姓爺一直以為「荷蘭東印度公司」就是荷蘭國的國名。然而二者之間,似乎又有點分別。於是國姓爺,就再問:『梅氏!你們老是提到荷蘭東印度公司!那到底這公司,跟荷蘭國有甚麼關係?』梅菲力普則回:

『殿下!荷蘭東印度公司,是我荷蘭國十三家海商,聯合組成的公司。十三家海商組成一間公司的目的,就是為了要壯大自己,好與西班牙、葡萄牙人,競爭在東印度的海上貿易。而且我們是很成功的。至今這個世界上,約三分之二的海上貿易,都被我荷蘭東印度公司壟斷。現今,就算把西班牙、葡萄牙及英國的船艦,統統都加起來,也還不及我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船艦的一半。別的不說,就說我國的阿姆斯特丹港,一天就有上千艘船進出港口。整個港口矗立的帆船桅桿,更就像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森林一般的壯麗。因為我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殖民地,遍及整個世界。無論是在非洲的南端的好望角,或是控制印度洋與南中國海的麻六甲海峽,或是爪哇島,或是蘇門答臘,或是香料群島摩鹿加。都是我們公司的殖民地。乃至美洲新大陸的北美洲,也有我們公司的殖民地。總之荷蘭東印度公司對外,代表的就是我荷蘭國。因此也可以對外宣戰、與簽訂條約...』

 

『一日上千艘船,進出你國港口!』因為這個數字實在太令人不可思議,國姓爺似乎開始不相信梅菲力普講的話。即臉上似笑非笑,半帶揶揄的說:『梅氏啊!難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說的鬼話!普天之下,我中國乃世界的中心,人文薈萃,文治武功鼎盛,舉世無雙。難不成你國的物阜民豐,會勝過我天朝?倘若照你這麼說,你荷蘭東印度公司如此壯大,那你公司的頭家,就是你剛說的那十三個海商,豈不要比我天朝皇帝還富有?呵呵!好歹!我敬重你是個讀書人,沒想到你編了這些話來哄騙於我!』因被國姓爺誤解,梅菲力普那一股不怕死的憨氣又上來,更加率直的說:

『殿下!我說的,都是實話!東印度公司在海外謀取的,當然就是賺取利潤。掌控公司的十三紳士,是否比中國皇帝還富有,這我不清楚!但荷蘭東印度公司對我全國人民集資,發行了股票,且在我國建立了股票交易所。所以我荷蘭國的所有人民,幾乎都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股東。股東也就是公司的頭家。所以公司也把每年賺取的利潤,分給持有股票的股東。因為公司每年賺取利潤豐厚,所以約莫三年,持有公司股票的我國百姓的財產,就會翻二倍。十三紳士與議員,是否比中國皇帝富有,我不知道。但我相信我荷蘭國的百姓,一定比中國百姓還富有!句句屬實,我絕不敢哄騙殿下!』

 

國姓爺已經越來越聽不下梅菲力普講的話。因為梅菲力普的話,簡直越講越荒謬。但見國姓爺神色頗感不耐煩,轉過頭,問戶官楊英說:『楊先生!你也算是個見多識廣的讀書人。你相信梅氏講的鬼話嗎?』楊英想都沒想,即答說:『藩主!我聽都沒聽說過。況三皇五帝以降,聖人出世之後,普天之下,莫非以儒家四書五經為正道。至於那四書五經沒講的,即都是邪魔歪道。而屬下對那些邪魔歪道,一點也不感興趣,也一點也不想聽!管他海外紅夷國,甚麼東印度公司,賺了多少錢,有多麼利以為上,無非就是重利輕義的番邦。儒家有云,君子喻於義,小人喻於利。即是如此。況孟子有云:民為邦本,本固邦寧。即是說治國,就有如蓋房子一般。而百姓就像是蓋房子最基本需要的磚石與樑木。只有把磚石樑木都各安其所,安放穩固了,國家才能安穩。所以天下父母官,最重要的,就是要像教養孩子般,管教百姓,讓百姓順從於正道,各安其份。如此一來,國家才能像一幢堅固的房房舍般的和諧!倘若像海外紅夷番邦,把國家的錢都分給百姓。還甚麼莫名其妙,持有股票,財產就三年翻兩倍。倘若如此,那百姓豈不都要變成不知上進,忤逆父母的紈絝子弟!』聽得戶官楊英,一番精辟之言,國姓爺頓是拍手叫好。

『楊先生果然博學多聞!識見見地。深得我心!』然而正當國姓爺,叫好之際,卻見通事何斌,趨步向前。悄聲對國姓爺說:『藩主!我一輩子在台灣,與荷蘭人打交道。所以我很確定,梅菲力普說的話,每句都是真的!句句屬實!』何斌說的話,雖然輕聲細語。然見國姓爺聽得何斌的話後,頓卻臉露驚愕。嘴巴開開,叫好之聲,頓時啞然。

 

 

「甚麼!梅菲力普說的那些,有如天馬行空的話,都是真的!何斌不會對我說謊!但這~這~這~怎麼可能!」「...荷蘭東印度公司發行股票,並把他們賺的錢,分給有股票的舉國百姓。所以荷蘭國的百姓,各個富有!」「...荷蘭國是甚麼共和國。既沒有國王與皇帝!」「因舉凡國家大事,交由選出的議員公議。再投票表決!所以荷蘭國有沒有國王或皇帝,都沒關係!」「荷蘭國的阿姆斯特丹港,一天就有上千艘船出入!桅桿如林!」...太多的不可思議,與無法想像,讓笑聲啞然,一臉驚愕的國姓爺;霎時竟有如墜入無底深淵般。恐懼就像是排山倒海的狂濤巨浪襲來,瞬間將國姓爺吞沒。這種鋪天蓋地的恐懼,直比在南京觀音山,兵敗如山倒,更讓國姓爺感到恐懼。因為滿清就算強大,但國姓爺將士用命,只要上下團結一心,也能與他們一拚高下。所以國姓爺一點都不恐懼滿清。事實上,國姓爺向來更有點輕視紅毛番,更不可能恐懼紅毛番。因為國姓爺知道,紅毛番厲害的,只有火炮與戰艦。但無論是紅毛番的火砲,或是戰艦,中國都能仿造,而且仿造的很像。只不過國姓爺並不知道,原來紅毛番更厲害的,其實並不只是火炮與戰艦。

 

「為什麼我對梅氏說的那個世界,一無所知!原來我中國落後紅毛番邦的,不只是火砲、戰艦與築城。原來紅毛在其它的各方面,更遠領先我中國!火砲、戰艦與築城、我尚能學習與仿造。但其它的方面到底輸得是甚麼?我卻甚麼都不知道,連想都想不到,更無法學習與仿造!難怪今早,梅氏會說,未來五十一百年後,我中國將遠不如其國。看來他說的,都是真的...」經得九個月的苦戰,雖說今日紅毛城已投降。但與梅菲力普一番交談後,國姓爺也說不上來,竟只覺得自己輸得一敗塗地。而且這一敗塗地的輸,是輸得讓國姓爺感覺自己遠遠的落後,難望敵人項背。不只如此,這種連自己是怎麼輸都不知道輸的慘敗,更是除了惶然驚恐外,更讓國姓爺,無以言語。因為國姓爺知道,這種慘敗,無論自己的士兵,再怎麼團結一致,再怎麼訓練精良與紀律嚴格,也同樣都將遠遠落後紅毛番邦。還有更讓人惶然與茫然的是。國姓爺始終搞不懂,為什麼號稱禮儀之邦,曾經萬國朝貢的天朝上國。而今竟然對紅毛番邦已然統治這個世界,殖民地遍布整個世界,卻一無所知。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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