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1613年月日顏思齊航海日誌:閩南一地,僻居海濱之郡縣,山多田少,兼之年年有颶風之災,不澇則旱,百姓生活原本艱困。而今登岸所見,更是田地乾涸有若焦土,據聞自去年夏天以來,百姓無粒米之收成。且聞官府,不但不放糧賑災,反而以各種名目,對百姓課徵重稅。尤其朝廷所派宦官稅吏,勾結地方惡霸,倘或百姓無錢納稅,便抓人鞭打或擄人取贖,行徑無異匪盜。正所謂苛政猛於虎,滿路所見皆是流離失所的難民。黃合興說得對,倘大明朝廷能開放海禁,讓百姓以海為田,出海謀生,而這何嘗不是一德政。然而大明朝廷,此時卻是閹宦把政,虎狼據於廟堂,寧願讓百姓困守內地以盤剝,卻也不願放其出海謀生,逃出其鷹爪。於今海上盜夥既已蕩平,又有黃合興及漳泉海商之助,而武裝船隊,亦已分宗數路開始放糧賑災、及招募船工。派楊天生率船隊往晉江、惠安,陳衷紀往同安,陳勳往鎮海、滬尾,李德往韶安,何錦往南安....。另外海戰受損船隻,亦獲黃合興之助,往其浯嶼港口修補,事情的進行尚屬順利。唯廈門把總許心素,雖為李頭領拜把兄弟,可觀其為人,似非善類。據楊天生回報,船隊往其安排的港口裝卸貨,履遭刁難,甚至有些賑災米糧,似還被其私吞。然既有求於人,也只能啞巴吃黃蓮,往後得對其多加提防,敬而遠之便是。...虎嶼幫頭目林翼,今關押於帥船的底層牢房,其性情強剛烈頑強,尚不肯伏首屈服;實是一剽悍硬漢,固仍需費點心思加以琢磨,以讓其頑石點頭。...」

"東海浮槎"帥船,底層船艙的牢房。這是個暗無天日的恐怖地方。只見底層船艙的牢房,幾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濃墨般漆黑,且潮溼沉悶的空氣,還散發著屎尿的惡臭。然而在此環境惡劣的狹隘空間中,隱然,卻偶能聽見,似有人的低語抱怨、喘息或痛苦的呻吟聲。由於,航於大洋的海船,多是尖底海船,船身上寬下窄,而最底層船艙,則通常填以沙石;以增加船身重心,好讓海船航於海上風浪中,能更加平穩。正因海船的底層船艙,空間狹窄,且艙房多已於海面之下,終年不見天日,因而潮濕且空氣濁悶;既不適合人居,亦不利於存放貨物。至於有三層甲板的"東海浮槎"帥船,底層船艙,亦是如此。因此便將之利用來,做為關押一些違犯船隊紀律囚犯的牢房。至於此時,帥船的底層船艙牢房中,所關押的數十個囚犯,則是日前在海戰中,所抓捕俘獲的盜夥;且這些關押在帥船的囚犯,亦都是盜夥中,地位較高者。艙底牢房,雖是漆黑看不見人,然而,掀起此次海戰的盜夥頭目,虎嶼幫的大當家林翼,亦正關押於此。艙底牢房,終日不見天日,亦不知白天黑夜,而一般人置身此無盡黑暗;縱是意志再堅,卻也難免因恐懼,而生成己身所最害怕的夢魘。至於虎嶼幫頭目林翼,縱是剽悍過人,桀驁難馴,然而於今數日,被關押於暗無天日的艙底牢房中。由於黑暗侵心入肺,周遭猶似有虫鼠咬囁,恐懼蝕髓,因此卻也讓他每每寤寐間,總似陷入自己一生,所最恐懼的夢魘。『不要殺我父母,不要殺我妻兒。~~不要啊,我求求你們~青天大老爺~~』黑暗如墨的牢房,幾聲淒厲慘叫後,霎時林翼,被自己夢魘中的恐懼驚醒;猛得張眼四望,眼前卻是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,一時讓林翼,竟猶似仍在夢魘般,滿腦子渾噩混沌。

艙底牢房的濁臭的氣息,夾雜著沉悶的潮溼,讓林翼猛然驚醒之際,更覺幾欲無法喘息;只覺胸口下,一顆心猛然的跳動,猶似仍驚悸不已。「我在那裡?我在那裡?~我仍在做夢嗎?」滿頭滿身的溼,也不知是夢魘中驚出的滿身汗,亦或是周遭沉悶潮濕的氣息所致,只見林翼,伸手抹了滿額頭的濕漉,一時便慌得四下伸手摸黑探索。夢魘般漆黑的空間,只見林翼仍趴臥於地,努力的伸手,終於摸到了幾根鐵柵攔。霎時林翼,這才忽然想起─自己已於幾日前的海戰中,戰敗被俘;而一時想起自己戰敗被擄,林翼卻不由得更加的惶然心慌。「啊~我戰敗了。弟兄們都死了,而我被倭寇俘虜了嗎?不~~~不~~我沒有投降倭寇。我也沒有跟倭寇串通,害死我的水師弟兄。我不是通番奸民,我沒罪。我的家人也沒罪。~~不然就算兵敗有錯,那也是我一個人的錯。要殺就殺我一個吧,為什麼要將我全家抄家滅族!!~~嗚~~嗚~~」夢魘乍醒,周遭卻又漆黑如夢,一時林翼,竟似錯置了時空。因為事實上,這並非是林翼,第一次在海戰中,戰敗被俘。只是同樣是海戰戰敗被俘,且剛剛的夢魘,林翼又是夢見,自己身為水師軍時,參與一場與倭寇的海戰;而那場海戰,最後的結果,竟是導致其舉家家破人亡。夢魘般家破人亡的情景,恍若又湧上渾噩的腦子,一時縱然林翼是個鐵錚錚的漢子,亦不禁趴臥於地,嗚嗚咽咽的飲泣。原來,數年前,當時的林翼,尚是個大明國海疆的水師軍教頭,駐軍於泉州灣。不料,有日,正巧有一批倭寇,自海上進犯泉州,欲上岸劫掠。當時,駐軍海疆的水師軍獲通報後,可該水師營的把總,卻因懼於倭寇船隊勢大,且大明國水師,除了盡是老弱殘兵外,戰船火器更都老舊不堪使用,亦無可應戰。於是該水師把總,竟不顧百姓生死,聲稱將迂迴作戰,便棄城而逃。然而林翼,身為該水師營教頭,卻不願眼睜睜看著倭寇登岸,以荼毒沿海百姓。於是林翼,便號召約百餘水師軍,分乘著二艘戰船,出港以與倭寇作戰。

數年前,與倭寇的那常海戰,於今竟又在林翼的腦子,歷歷浮現,有如揮不去的夢魘。「倭寇有戰船五艘,倭軍約五百餘眾。而我水師軍,僅百餘人,戰船兩艘,火船、鳥船各一艘。然我水師軍仍奮勇作戰,將倭寇船隊,力阻於泉州灣外海。血戰一晝夜,由於倭軍火器精良,甚於我水師軍。致使我水師軍弟兄,幾盡被倭寇所殲。然我水師弟兄,亦以軍火器械皆居劣勢之下,進行接舷戰;並燒毀倭寇船戰船一艘,重創一艘,殺倭軍百餘人。海船甲板盡如血洗,我水師弟兄,殺到一兵一卒,無一人投降倭寇。然而倭寇數倍於我軍,血戰一晝夜,等不到援軍,而最後我終因氣力放盡,被倭寇所擒。倭寇頭目,見我驍勇,不欲殺我,反欲招降於我。而我寧死不降,於是被倭軍關押於船艙牢房。數日後,我在倭船牢籠,聽得倭寇登岸劫掠,數十里內地,盡被燒殺一空。於是我心生一計,詐降於倭寇,本欲裡應外合,以連絡大明水師軍,攻倭軍之不備。怎料,大明官府,竟以我為通番奸民,拘我舉族全家,誅連於市。可憐我高堂父母與妻兒,一夕盡被砍頭,橫屍棄於市,無人收埋。而我~~當水師軍棄營而逃,唯我奮勇領兵出戰倭寇,不幸卻得不到援軍,兵敗被俘。儘管詐降,本欲助大明水師,無奈竟被冠以通番奸民之罪,以致家破人亡。事已至此,天道寧論....」暗黑的艙底牢房,夢魘般的往事,寤寐間又歷歷在目,使得林翼,幾欲顛狂,滿懷仇恨。正巧此時,暗黑不見天日的艙底,卻見艙口處,出現些微燈火。繼之,燈火越來越明,原來竟是有人,提著盞煤油燈,走進了這鮮少會有人來的底層船艙。夢魘中正滿懷憾恨,一時矇矓的眼眸,乍見燈光,卻見林翼不由分說的,猛然跳起身,雙手握緊牢籠的柵欄,直朝燈火處,怒吼說『操他奶奶的~~爺既落在你們這幫倭寇的手裡,你們要殺就殺,要剮就剮。但爺,既敢率軍出戰你們倭軍,身為大明水師教頭,我是寧死,也不會向你們這幫倭寇、屈服投降的~~』。此時,卻見行於暗黑船艙的那盞燈,經過了整排關押囚犯的牢籠後;由遠而近,漸走向林翼,所被獨自關押的牢籠。乍聽林翼,一番義憤填膺的叫罵,卻見燈火處,竟傳來叫好之聲,讚嘆說『好~~林翼,不愧是條好漢,果然有氣魄。你說的好啊。要是咱大明國的水師軍,都有你這樣的骨氣。如此咱大明國,又豈會因懼怕倭寇入侵,而厲行海禁~』。原來此時,提燈走進艙底牢房之人,正是武裝船隊的統領─顏思齊。

顏思齊,初進艙底牢房,乍聽林翼一翻硬氣的話,便語出讚嘆,倒也是出自肺腑。只是顏思齊,提燈走至林翼的牢籠外後,繼之卻又說『不過林翼。你既口口聲聲,說你身為水師軍,勇於出戰倭寇,且寧死不降。而你既有如此勇於抗倭的護民之心。然而你又因何下海為盜,嘯聚盜夥劫掠海上,甚至還登岸劫掠百姓。以致多少沿海百姓,因此而家破人亡,流離失所。還有~日前海戰,死傷了數百人,難道不也正是因你而起嗎?~~還有,對那些被你殘忍殺害的人,及那些跟隨於你卻因你而死的人。難道在你的心中就沒有一點愧疚嗎?』。煤油燈照亮的燈火處,林翼乍見眼前之前,並非倭寇;且又聽得眼前之人說起什麼「下海為盜,嘯聚盜夥劫掠海上」,又什麼「日前海戰,死傷數百人」...。「原來~我不是率水師軍,出戰倭寇,被俘!!而是我率盜夥,劫掠商船隊被俘!!」一想及此,頓時林翼,這才真的從渾噩的夢魘中,乍然驚醒。只是如夢魘般乍醒後,卻見林翼,一張凶狠的麻臉,霎時扭曲痛苦;且恍若全身無力,頓時萎靡坐於地。久久,這才聽得林翼,洩氣的說『今日我林翼,既然落在你們手裡,要殺便殺就是。何必再用言語來羞辱我。我林翼,一人做事一人當。我既下海為盜,早就把性命置之度外,而要是你以為我落於你手,便會向你屈服,那你就錯了~』。「一人做事一人當!!」乍聽林翼之言,竟似渾然不把海戰當日,活生生被他斬首的數十人,放在心上。一時顏思齊聽了,亦不禁動怒,便怒叱林翼,罵說『林翼~~~你海戰當日,活生生將我船隊的數十弟兄斬首。而你不過就是一條命。如此,你如何"一人做事一人當"。現下我船隊的弟兄,個個無不想剝你的皮,抽你的筋。還有~他們也想像你一樣,想把俘獲的數百盜夥,亦盡皆砍頭,以洩我船隊弟兄的心頭之恨。哼~~林翼~~你想"一人做事一人當"。難不成,你卻是要你盜夥的數百弟兄,盡為你陪葬不成。難道你的這些弟兄,跟隨於你,信任於你,而你卻是要讓他們盡成陪葬品,葬身海上嗎?~~誰沒父母手足與妻兒,倘或跟隨你的弟兄,盡因你而葬生海上,那他們的父母手族妻兒,又該如何?~~難道你就只知一人逞勇,卻都沒為跟隨你的的弟兄,想過這些事嗎?』。

顏思齊一番斥責的話,直罵得林翼低頭不語,或亦無言以對。久久沉默後,林翼,這才洩氣又說『對~~你說的沒錯。我一人做事~無法一人當,還得讓我的弟兄為我陪葬。但我虎嶼幫之人,是不怕死的。而且我虎嶼幫之人,也沒人會向你屈服。否則他就不算是我虎嶼幫的弟兄。呵呵呵~~要殺就殺,要我償命就償命吧。我眉頭皺也不會皺一下。哈哈~~』。『哈哈哈哈~~殺吧~~殺我吧~~』講至最後,卻見林翼,一張冷酷無情的麻臉,竟佯狂的在暗黑的籠牢中,哈哈大笑起來。至此顏思齊,自也知道,再多說亦無用。於是顏思齊,提著煤油燈,轉身便也欲離開。只是臨離開前,顏思齊,卻又回頭,對林翼丟下了一句話。『林翼~~雖然我船隊的弟兄,都想殺你們,以洩心頭之恨。但我現在暫時阻止了他們。因為我不想要你們數百盜夥,因此而死。只不過我船隊弟兄的眾怒,我雖身為統領,卻也未必能擋得住。所以林翼,倘或你心中,尚有一念之仁,願救你數百弟兄的命的話。那就請你拿出點誠意,讓我也能為你們,向我的弟兄說項吧。今日言盡於此,餘下的,你就自己好好想想吧~~』話既說完,只見顏思齊提著煤油燈,便轉身,又自暗黑的船艙離去。隨後,只見一縷黑暗中的些微燈光,又漸消失,而後整個艙底的牢房,便又陷一片暗無天日的漆黑。....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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