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看見這世間~~狂暴的獸性被當成英雄崇拜,弱肉強食成了生存的真理。
我看見這國家~跳樑小丑掌握權勢,人皆盡如獸般的奪取圖謀己利。
我看見這社會~不以德服人,以人性義理行於正道,反卻以獸性爭雄,以暴力展現自己的權力。
正所謂小人之道橫行於世,國家社會焉能不步向煉獄。~~干仔轄鰲峰~~」

一、1613~國之將亡的大明朝流民繪
西元1613年春,明朝萬曆末年,福建閩南沿海。國之將亡的大明朝,千瘡百孔的國度,有如浮在臭水溝的膨漲發臭的死豬,腐爛肉體長滿蛆。北方的女真族,在努爾哈赤統一各部族後,正逐年強大,且年年侵犯大明國邊境。東南沿海的海上,則是嘯聚的海盜與西來的紅夷人,橫行劫掠,及年年不澇則旱,大地幾盡成荒土;而百姓更流離載道,亂民四起。號稱禮義之邦的泱泱大國,國家何以至此?君不見,紫禁城內,百多年來的君王,不是嘉靖的荒淫昏庸,則是萬曆的貪婪無度。正所謂聖賢之道已遠,正氣已衰,滿朝野更盡是唯利是圖的小人當道,而國家如此,焉能不亡。「朋黨之爭」至萬曆年,越演越烈,乃至滿朝文武官員,皆以出身之地為黨,互相結黨營私,所為盡是圖謀己利,而心中再無國家社稷。後來,雖有以清流正派為政的「東林黨」,出而號召,批評時政,以反貪腐之名,欲使朝綱撥亂反正。然而朝中朋黨,卻因此而依附內廷宦官,至此內廷宦官勢力逐漸坐大,甚而挾天子以令諸侯,形成所謂的「閹黨」。「閹黨」之首魏忠賢,本是一市井鬥雞走狗的無賴漢,雖不識之無二字,卻擅於賭色;自閹入宮後,雖沒了老二,卻仍能勾搭上皇上的奶媽,因而得勢。「閹黨」既得勢,為鏟除異己,便以其掌握的東廠錦衣衛,開始興文自獄,大力迫害忠良。乃至正派自居的「東林黨」,自李三才被罷官,顧炎武憂憤而死後,便幾成瓦解。自此大明國朝廷,形成狡獪貪婪的「閹黨」一黨獨大,正氣蕩然無存,而舉朝文武官員為了生路,更盡向閹宦攀庸附俗。甚而,原本只是在內廷服侍皇帝的「閹黨」,此時更藉著派任宦官稅吏,到地方徵稅;而將其貪腐庸俗勢力,有如毒瘤般的,自紫禁城向外延伸。乃至萬曆末年,「閹黨」勢力,幾已無所不在的滲透到整個大明國,且更將其唯利是圖的小人之道,普及天下。以致上至朝廷百官,下至蒼生萬民,個個亦皆以小人之道為正道,而為圖己利,人人無所不用其極的爭搶。於是所謂聖賢之道,而今亦只成科舉考試,謀取功名利祿的手段。正是「國之將亡,必有妖孽」,而此時的大明國,更是上至百官,下至萬民,人人皆以身為無賴小人為傲。因之,國之將亡的萬曆末年,倘或將此大明國,無賴小人當權,妖孽當道的爭權奪利,繪成一幅圖;則無疑,這將或是一幅遍地哀嚎的餓鬼道圖,或是一幅煉獄的景象。...

福建省泉州府的同安縣,這是個大明國東南沿海,濱海的偏僻縣治。儘管同安縣,與商業繁榮的漳州月泉港,僅有一縣之隔;然而同安縣,卻是個百姓生活,極其貧困的縣治。由於同安縣,厲行海禁政策,片筏不準下海,而內地卻又山多田少,且田地貧瘠。加之這沿海縣治,往往年年夏秋都有颶風之災,而澇災過後,往往又數月不雨,造成旱災。如此,這百姓謀生原本就不易的同安縣,卻時常還有海盜或倭寇,上岸劫掠,自更民不聊生。今日,且就這緊臨海灣、與廈門島一水之隔的浦頭一地來說,於今十戶中,幾有八、九戶,已盡成了行乞於途的難民。因為自去年夏天,海上來的一場颶風,造成澇災,大水將田地的莊稼都淹沒後;而及至今日,竟再滴雨未下,以致大地乾涸龜裂有若焦土。百姓無粒米的收成,生計已成問題,而朝廷卻又要課徵重稅,甚至朝廷所派的宦官稅吏,更帶領衙役逐戶搜察;連百姓家中米缸,所剩的最後一粒米、後院的最後一隻雞,也要帶走。正如民間,於今春,呈給縣衙的一幅流民圖所繪─「乾涸龜裂的田地有若火燒過的焦土,寸草不生。不過倒也不是真的寸草不生,只見衣衫襤褸的百姓,個個面黃饑瘦,有若餓鬼,蹲於焦土之上,或挖草根吃,或剝樹皮啃。因此無半點莊稼的田地,連荒草竟也被饑民啃食的一乾二淨。且再見那畫卷的中間,是一間廟前,香客了了無幾,但骨瘦如柴的流民,卻有數百人,個個伸手在廟前行乞。乃至為了香客施捨的一文錢,或一塊糕餅,而彼此大打出手;甚至,還有瘦弱不堪的流民,因而在鬥毆中喪命,血濺黃土。正是亂世之中,一條人命不值一文錢、或一塊糕餅。另外圖的左邊,則是衣不蔽體的老弱饑民,或婦人孺子,捕麻雀、抓老鼠裹腹,連橫死路邊的野狗,也有人搶食。就只差沒人吃人,易子而食而已。至於圖的最右邊,則是一處海灣,且見海灣中幾艘小船靠岸,正有帶刀的海盜登岸劫掠,見人即殺,見人即奪,百姓荒亂逃命,屋舍盡被火焚。以致滿路上盡是流離失所的難民,扶老攜幼,路倒而死,哀鴻遍野...」。正是大荒年,又逢兵禍,兼之朝廷苛政猛於虎,百姓何以為生,而這也不僅同安縣的浦頭如此。乃是是整個大明國的東南沿海,幾盡皆如此,流民載道。

同安縣,緊臨海濱的浦頭,與廈門島,僅一水之隔。由同安縣城,往浦頭灣的蜿蜒黃土路上,觸目所見萬物枯萎,此時卻見一輛馬車,尾隨兩輛牛車,正行於大地有如火焚的焦土。行於前頭的馬車上,但見坐著一老一少,駕車的是個員外裝扮,一臉和善,略顯腰圓背厚的中年人。至於坐在中年人之旁,是個約十來歲的少年,且聽其對話,恰似一對父子。『阿爸~~我們今天為什麼要去浦頭灣那裡?那裡不是聽說,常常有海盜上岸殺人搶劫嗎?而且這路上的人,怎麼衣服都穿得破破爛爛,還餓的瘦巴巴的。好像都很久沒吃飯一樣!!~~浦頭那裡的人,窮得那麼可憐,我們有生意做嗎?』聽著少年的問話,略可猜測這隊欲往浦頭灣的馬車牛車,應是經商的商隊。這不,只見這馬車及牛車,車斗橫木邊上,都還寫著「勝和棧」三個字。此時這駕馬車的中年人,聽了少年的問話,笑得一臉和藹,言語不急不徐,聲調遲緩厚實的,便回說『懷一啊~~我們今天不是去做生意。~這一路你也看見了,這大荒年的,莊嫁人都沒飯吃啊。所以我們今天是要去做善事~』。原來,這駕著馬車的中年人,名叫郭瑞元,是個生意人。且這郭瑞元,就在同安縣的縣城裡,開了家專賣南北貨的貨棧,叫「勝和棧」。且說這郭瑞元,不但為人殷實,做事也腳踏實地,在地方上亦頗有善名。至於其經營的「勝和棧」,因同安縣臨近月泉港,所以除了南北貨外;而他亦與海商,做生些生絲與瓷器的大宗買賣。換句話說,這郭瑞元,亦與黃合興的「合興商號」,有生意上的往來。正因如此,只見三輛牛馬車上,除了坐了一、二十名壯丁及一些婦女外,卻見車斗中,尚放置許多的鍋碗瓢盆之器物。原來,這日郭瑞元,之所以會率隊前往浦頭,果非是為了做生意,而是應日前黃合興之託,欲往浦頭灣一地設粥廠,以施粥賑濟災民。正如郭瑞元,對其子所說─他們今日,是要去做善事。

三輛牛馬車,車輪碾過乾涸的黃土,越近浦頭,則路上所見災民亦越多;甚且有些災民,見有車隊經過,還會圍攏過來,伸手乞討。此時郭瑞元,見災民擋道乞討,但他並未停下馬車,因為他知道若停下馬車施捨災民,則必引來更多的災民圍擋道;如此車隊,豈不動彈不得,甚可能被災民所搶。於是郭瑞元,一路便只是對災民,委婉的說『各位鄉親~~各位鄉親。現在我們要趕去浦頭灣設粥廠。所以請你們先不要擋路,倘或你們需要賑濟。那就請你也去告訴大家,讓大家都到浦頭灣的媽祖廟去吧。在那裡,你們盡有粥可吃~~』。果然,災民聽說到浦頭灣的媽祖廟去,便有粥可吃,一時各村里奔相走告。於是當郭瑞元的車隊,行近浦頭灣之時,而其後,竟成一條災民形成的人龍,扶老攜幼的跟隨。可正當車隊,即將進入浦頭灣之時,不料,此時卻忽見一群老弱婦孺,自欲往浦頭灣的黃土路上慌亂奔出;且見其臉上,更是個個驚恐,竟有似逃難般。『倭寇來了~~倭寇又來了~~~大家快跑吧!!』『剛剛倭寇,已經在浦頭灣登岸了,大家快逃命啊~~』...。乍見慌亂村民,迎面奔來,且嘴裡還喊著「倭寇來了~」;頓時一股驚恐的情緒,亦感染了尾隨車隊之後的災民。『倭寇來了嗎?』『倭寇真的來了嗎?』災民彼此交相詰問,瞬息間,數百張憔悴面孔,盡更嚇得倉惶不知所措。『倭寇來了~~快逃命啊~~』驚恐情緒互相感染,眾人亦無暇多想,。而此時,馬車上的郭瑞元,回頭望去,也只見黃土路上 一陣腳步雜沓;頓時驚慌失措的災民,竟也與浦頭灣奔出的村民,彼此交雜的往回頭路奔逃。『各位鄉親~~各位鄉親~~大家不要慌。那不是倭寇。不是倭寇登岸。大家聽我說~~大家不要怕~』一時黃土路上數百人奔逃,掀起塵土滾滾,竟似數林中被驚嚇的走獸般,群起狂奔;且任憑馬車上的郭瑞元,忙得直喊,卻也再沒人回頭。畢竟,這同安縣的沿海居民,數百年來,屢遭倭寇及海盜登岸劫掠,輕則姦淫擄掠,重則舉村被焚被屠。因此世代以來,逃難便成沿海居民,自然的反應,不論老幼,人人只要聽到「倭寇來了」或「海盜來了」,自是沒命的拔腿狂奔。

『唉~~怎麼這樣!!怎麼人都跑光了呢?那咱們去浦頭設粥廠,要賑誰?』眼見災民一鬨而散的逃離,此時郭瑞元,亦束手無策;只是嘴裡嘆息著唸了唸,卻仍駕著馬車,帶著牛車隊,直往浦頭灣去。浦頭灣,但見陸地與海灣之間,盡用木樁柵欄阻隔,當然為的,是要嚴近百姓出海。不過行經過樹林邊的木樁圍欄處,卻仍有幾處被百姓給拆毀而洞開,甚而可讓一輛馬車通過。正是百姓為謀生,偶也會不顧官府的禁海令,而出海走私貨物或捕魚。而當郭瑞元車隊,一行人,行至浦頭灣的灣頭處,透過圍欄間的洞口,舉目所見,果見廣闊的海面上,此時外海正泊著二條三桅大船。且更見,尚有十幾條的舢板小船,正自划著槳,自外海往浦頭灣來。時已近午,海水正漲潮,待得十幾條的小船,隨著漲潮浪水越划越近;此時,果見划船之人中,竟亦有頭頂雉髮的日本倭寇;而這也難怪,這沿海居民,會奔相走告說有「倭寇登岸」。眼見果有倭寇登岸,卻見這郭瑞元,竟既不慌,也不逃,反而駕著馬車,帶著牛車,直坎坷的穿過樹林邊的圍欄洞口,便往海灣走去。過了禁海的圍欄,到了海灣,此時一旁的少年,見到倭寇登岸,頓時心中充滿恐懼害怕,便直對郭瑞元說『阿爸~~你看。真的有倭寇來了耶。我們也快逃吧。不然被倭寇抓了怎麼辦?』。事實上,眼見倭寇登岸,這郭瑞元的心裡,也是充滿恐懼的。畢竟這倭寇,數百年來,劫掠大明國沿海,而尋常百姓見到倭寇,又怎能不打心裡害怕。只不過郭瑞元,受黃合興所託,且事先,亦早已被告知─說是此次來到大明國的倭寇,並非是來劫掠,而是屬一個大明國海商所統轄,要前來放糧賑災。因此,這郭瑞元,縱使心中亦有些許害怕,可卻也硬著頭皮,自我安慰,亦安撫身邊的兒子說『懷一啊~~不用怕。這些倭寇不會劫我們的。而且他們的船上來帶了些米糧,要來賑災。所以我們正是要去接應這些米糧上岸,這樣也才能設粥廠來賑災啊~~』。這郭瑞元的兒子,名叫「郭懷一」。而這郭懷一,今雖僅十餘歲,不過或因郭瑞元做生意之時,總將其帶在身學習。因此這郭懷一,年紀雖小,然而其為人處事,應對進退,倒顯得比一般大人還要大氣且沉穩。正因如此,這郭懷一,亦深得郭瑞元的寵愛與信任,更對其期許頗深。所以,就連賑災這樣的事,郭瑞元,亦將其帶在身邊,以期能讓郭懷一,因此更增廣視野與為人氣度。

郭懷一,小小的腦袋瓜子,聽了父親的話後, 一時也摸不清頭緒。「日本國倭寇,怎麼會不是來劫掠。而是跟隨大明國海商來賑災?這怎麼可能~~真是讓人無法置信~~」縱是郭懷一的心中仍充滿疑懼,不過當車隊行至海灘,當遠遠看見同倭寇登岸之人中,有一魁武高大的熟悉身影。而見到那魁武的熟悉的身影,頓時郭懷一內心的恐懼,竟一掃而空。因為郭懷一,認得那魁武的身影,正是「合興商號」合興五虎之首的高貫。十幾條小船,此時已隨浪潮,划上了海灘,而這高貫,正是這日,負責帶領這幾艘武裝商隊的海船,前來浦頭灣卸賑濟米糧,並與岸上的郭瑞元接頭之人。高貫與郭瑞元,由於合興商號與勝和棧,生意上往來的關係,所以兩人,原本亦早就是交情甚篤的舊友。再別說這郭懷一,自小每次見到高貫,總是纏著要高貫教他武功;因此兩人雖相差近十歲,然而交情卻有如一對兄弟般的親近。於此,乍見高貫,此時郭懷一自是欣喜異常。一時郭懷一,也顧不得,海灘上似正有些頭頂雉髮的倭寇,正自小船上搬下一袋袋的米糧,堆置於海灘。只見郭懷一,跳下馬車,便直朝著高貫直奔過去,邊在海灘上跑著,邊還滿嘴直喊說『高大哥~~高大哥~~你怎麼會在這裡?』。高貫,見郭懷一奔來,乍見這小兄弟,心下亦高興,便也哈哈大笑的,半開玩笑回說『小子~~原來是你啊。哈哈哈~~我就知道你父親會帶你來。所以我才來這裡等你啊~』。浪潮陣陣的海灘,隨後,只見郭瑞元,亦下了馬車,直笑著向著高貫而來;而高貫見到郭瑞元走來,亦不敢怠慢,便自迎了過去。兩人相見,拱手為禮,卻聽得高貫,滿懷謝意,便先對郭瑞元說『郭兄~~這次賑災之舉,太感謝你了。而我們黃老闆,定也會感謝你的頂力相助~』。只聽得郭瑞元,亦以一向的謙恭語氣,回說『高兄~~此次日本國的河洛海商,居然來大明國賑災,真是讓人大出意料之外啊。而且,連這些被我大明國視為"通番奸民"的海商,都願出錢出力,不遠千里而來賑災。如此,我身為大明國的子民,出點力又算什麼?~這本是我該做的事啊,何必稱謝!!』。正說著,卻見郭瑞元,即刻便也回頭,將自己所帶來的一、二十壯丁,招呼過來。而此時,數十倭人,亦已漸將小船上的米糧,搬上岸,堆於海灘。且果見,這些日本國的倭人,並未打算登岸,只是將米糧堆於海灘後,便又齊上小船;自海灣又划回、泊於外海的大船。

郭瑞元,眼見上岸的倭人,又划船離去,這才終得放下一顆忐忑的心。不過高貫,與其帶領的一些合興商號的人,倒未隨倭人離去;而是準備留下來,幫忙賑災。於是,眾人亦不宜在海灘多耽擱,卻見倭人離去後,而郭瑞元,便也趕緊招呼自己帶來的人手,及高貫等人,將堆於海灘米糧搬上牛車。爾後,隨著牛車掛得鈴噹響聲,便見眾人,盡已隨著牛車,又離開海灘;正是欲前往浦頭灣的媽祖廟前,設粥廠以賑災。...


二、少年郭懷一路見不平的挺身而出
浦頭灣,臨近村莊的媽祖廟前。郭瑞元,以牛車及馬車,將賑濟米糧自海灘,運到廟前後。隨即眾人,便在廟前的空地,或搭棚建竈,或挑水洗鍋的,忙碌了起來。由於向來大明國,放糧賑災,多是以設粥廠,煮粥賑災為主;而郭瑞元,也曾參與過幾次賑災義舉,因此做來倒也順手。廟前的黃土廣場只見郭瑞元略為福態的身體,忙呼的吆喝,東來西走的指點這指點那,忙得滿頭熱汗。而不消一個時辰的光景,果見原本空蕩的廟前,已搭起了個十來丈的棚子;且棚子裡還以磚石,建了近十個竈頭,更見竈上都已放上只大鐵鍋。十個爐竈,倘或終日竈火不熄,煮出來的粥,應可賑二、三千人。至於,像浦頭灣媽祖廟前,這樣的粥廠,此次武裝商商隊,在福建沿海,上至晉江、金井、同安,下至滬尾、鎮海、韶安;則約設了三十餘個這樣的粥廠,以賑濟災民。正是正午時分,竈火早已升起裊裊炊煙,開始煮粥,準備賑濟災民;然而,此時的媽祖廟前廣場,竟卻見連一個災民的影子也沒有。倒不是田地恍若焦土的浦頭灣,沒有災民,而是剛剛村民及災民,以為倭寇登岸劫掠,所以扶老攜幼逃跑一空;致使整個村莊,有若一座死城。『哎呀~~這可怎麼好啊。人都跑光了,如何賑災呢?~假如粥煮好,卻沒來吃~這可不慘!!』眼見米已下鍋,竈已昇火,可廟前土埕卻一個災民也沒有;而這下郭瑞元,可又要煩惱了。於是郭瑞元,只好吩附幾個家丁,四處去找災民。待得粥已煮好,此時有些家丁,果也找來些災民;而有些村民,回村探了探,見倭寇並未登岸,便也陸續又回了村。只不過這些村民與災民,雖見廟前設有粥廠,似欲賑濟,可或因擔心,這粥廠可能是倭寇所設的陷井,欲下毒毒害村民。因此人人雖面容憔悴,又饑又餓,可卻也不敢靠近,只敢圍在廟前土埕的外圍,遠遠的觀望;且滿臉疑懼的交頭接耳,彼此議論紛紛。『各位鄉親~~過來吃粥吧。這是月泉港的海商,出於一片善意,要放糧賑災。大家肚子餓的話,就過來吃吧~』儘管郭瑞元,頻頻招呼,可圍觀的災民,卻似仍心存疑慮,就是沒一人敢先上前吃粥。

『算了吧~~咱門還是去挖樹根草根吃吧。沒必要為了喝碗粥,卻被倭寇毒死!』『是呀~~那些倭寇定沒安好心,要用粥來毒死咱們!!』。『對啊~~那些倭寇怎可能不劫掠我們,反而還給我們粥吃。定是要把我們迷昏,擄我們去當奴吧~』廟前土埕的圍觀災民,彼此恫嚇耳語,人人又更裹足不前;然而卻也沒人真的離去,反而人越聚越多。畢竟大明國的沿海百姓,百年來被倭寇劫掠,連帶的亦對這些海上來米糧,充滿了不信任。於是一方熱心招呼,一方充滿疑懼,眼見僵局卻仍持續。正當此時,卻見有一少年,端了個碗,便自去盛了碗粥。乍見這這盛粥的少年,原來正是郭懷一。此時郭瑞元,見郭懷一去盛粥,以為兒子肚子餓,也不足怪。畢竟兒子年紀尚小,他人應也不會怪他不懂事,說這賑粥「怎災民未吃,自己倒先吃」。眼見郭懷一,盛了碗粥,不過卻見他並未喝粥,而是端著粥,便直走到了廟前的土埕中央。郭瑞元見狀,滿心訝異,正急著要去把兒子給拉回來。不料此時,卻見郭懷一,雙手捧粥,以尚在轉大人的童音,說『各位父老~~這粥沒沒問題的。不會毒你們的。不然我先喝一碗給你們看~』。正說著,果見郭懷一,雙手捧碗,咕嚕咕嚕幾口,便把粥喝完。而後喝完粥後,只見郭懷一還把手中的空碗,亮給四方的災民看,並說『各位鄉親~~我沒騙你們吧。這粥我喝得,你們當然也喝得!』。原來這郭懷一年紀雖小,不過單純的心思,卻也更容易看透災民心中的疑懼;因此這才有自己,先喝一碗粥,給災民看的想法。高貫,上岸後,便未在返船,而是跟著郭瑞員,一起到廟前設粥廠;因此,此時亦在煮粥放糧之列。而乍見郭懷一的舉動,頓時高貫亦領會其意,更由內心不禁讚嘆,這少年的聰慧與勇氣。隨即,只見高貫,亦端了只碗,盛了碗粥,並轉身,對煮粥打粥的眾人,吆喝著說『來~懷一說的對。咱們都先喝一碗粥,給鄉親們看~』。說著,只見高貫,一手捧碗,一手叉腰,一碗粥便一口,一仰而盡。粥廠棚內棚外,隨後,只見煮粥打粥的眾人,聽了高貫的話後,亦都紛紛打粥、喝粥。於此,圍觀災民,這才終卸下心防,一個先走向前後,繼之又接著一個;接著陸陸續續的災民,便如魚貫般的,齊湧向粥廠。


災民不敢前來吃粥,是件難事,然而災民齊湧向粥廠,搶粥吃;這卻更是件麻煩事。粥廠一長排的棚前,設了十多個打粥處,皆由郭瑞元及高貫,所帶來的放賑之人,負責打粥給災民。於此自要求災民在打粥處前,排成長隊,以逐一分粥。數百災民,排成十幾條人龍,然而或因災民饑餓過度,或因人性使然;卻見人龍中的婦儒老弱,往往被排擠於後,而壯強凶猛者,則頻頻插隊於前。以往,朝廷官府放糧,粥廠內,總是會有官府衙役或兵士把管。因此要有不守規矩或以強凌弱之人,往往當下便會被衙役責打,甚或押解到府衙以棍棒伺候;但如此一來,多少也還能維持粥廠打粥的規矩。只不過此次放糧賑災,乃屬海商自辦,因此粥廠中,也並無衙役或兵士,以官府之威權維持秩序。加之粥廠的碗筷,亦不敷所有災民使用,需得先吃完之人,遞給給未吃之人,輪流使用。正因如此,只見災民的排隊人龍中,往往有些強壯或凶猛之人,硬是霸著碗筷,打粥吃過了一碗後;竟卻拿著碗筷,立刻又插隊到老弱婦孺之前。這不,此時災民中有一名叫鐘斌的,正是如此。只見這鐘斌,骨架長得高大,儘管餓瘦了些,卻也還算雄壯。正是仗著自己長得高大,所以這鐘斌,生性亦凶狠;甚且亂世謀生,更帶點狡獪。原本,當初聽說有倭寇登岸,而這鐘斌也跑得比別人快,早不知跑到何處去躲藏。及至久久不見風吹草動,而鐘斌,這才又偷偷潛回浦頭灣查看。因此當鐘斌,來到媽祖廟前之時,此時災民也早已在排隊等著打粥。乍見有人放糧賑災,這鐘斌二話不說,硬是馬上從一個老婦的手中,搶了只碗來。而後賊眼瞧了瞧,卻見這鐘斌,便橫著身子擠到人龍中,一個瘦弱老頭之前去打粥。瘦弱的老頭,等了許久始終被人插隊到前頭,因而始終打不到粥,此時卻見又有一高壯之人擠到他的前頭。於此瘦弱老頭,一時亦怒氣橫生,一把便將鐘斌給推開,嘴裡兀自還不斷的叫罵。不料,這鐘斌,被推開後,回頭望了望,眼見老頭瘦弱。『幹~~敢推老子。你找死~』橫眉一豎,頓時只見鐘斌,忽而獸性大發,怒吼一聲,便揮拳便將老頭給打倒在地;還給打掉了幾顆牙,鼻血直流。於此,眾人見鐘斌凶猛,都再不敢與他爭,儘順著他插隊打粥。

鐘斌恃強凌弱,插隊打粥,並非特例;而是整個媽祖廟前,排隊的人龍,盡是如此以強凌弱,以眾欺寡的混亂。放糧賑濟之人,僅有數十人,又要煮粥、又要挑水、又要燒火、又要打粥的...已忙得不可開交;根本無暇,亦無餘力再去管束,廟前土埕排隊人龍的混亂。於此廟前土埕,災民爭食,幾乎是鬥毆叫罵不斷;且老弱及婦孺,幾都無粥可吃。反是一些凶狠壯漢,或無賴,一吃再吃,而吃飽了吃撐了,又有更多得力氣;可以打人,以爭食飽其口腹。正如此時的大明國,舉國之風氣,便也是如此。上位為官者,掌握了權勢,人人卻亦只貪圖己利,腦滿腸肥的滿足了口腹之慾後,便是耽溺於滿足己身淫慾;而心中卻毫無國家社稷,更不知百姓疾苦。至於黎民百姓,眼見上位者朱門酒肉臭,而因其貪婪自私,所以能如此享受權勢。所以百姓,自亦有樣學樣,人人彼此爭奪,只顧得自己的利益,卻全然不顧他人生死;而一個國家墮落至此,也無怪末日將臨。且別說聖賢之道已遠,連講求禮義廉恥的君子之道,亦幾已絕跡,而整個大明國,上至萬曆皇帝,下至閹黨之首魏忠賢;及滿朝野的文武百官,更幾都成了一群小人當道的天下。「咱們大明國~~不是禮義之邦嗎?如今~~怎麼會變成這樣?!~~大家怎都只顧得自己,一個人要吃飽吃撐,卻不顧他人的生死!!~~甚至強凌弱,眾暴寡,為謀己利,大家都拼命的爭鬥,就是沒人願意退讓一步!!」眼見廟前土埕,災民為了爭食的混亂爭鬥,此時年紀尚小的郭懷一,看在眼裡,直是不明白。畢竟郭懷一,自小也算生於富裕之家,且長於繁華的縣城,隨父親外出所見,及交往亦多是一些生活較寬裕的商人。因此此次,郭懷一,初次與父親下鄉賑災,眼前所見,幾讓他無法將大明國,與他在四書五經中,所讀的禮義之邦,聯想在一起。正當郭懷一,站在粥廠外,怔怔的,看著廟前土埕,災民爭食的混亂。此時碰巧又見鐘斌,橫著壯碩的身子又擠在人龍中,要去搶粥,且雙臂架柺,一連拐倒好幾個老弱。而且當迎面見著一個婦人懷抱幼子,手端一碗粥,卻見這鐘斌竟有如個欄路虎般,欄住那對婦孺,便搶了她的粥,還一把將其母子皆推倒於地。此時郭懷一,眼見鐘斌如此蠻橫,一時義憤填膺,也顧不得對方高大,幾個大步便衝了過去。

郭懷一,幾大步衝到了廟前土埕,不由分說,便抓住鐘斌手中的粥碗,義正嚴詞的罵說『喂~~你這人怎麼可以這樣。我看你已經喝了好幾碗粥了。人家那對母子一碗粥都還沒喝到。虧你還是壯漢~~你怎可以還搶他們的粥喝。快把那碗粥還給她們母子~』。此時鐘斌搶了婦孺的粥,正欲喝,不料卻竟跑出個少年,劈頭便對著罵。一時這鐘斌,頓時亦驚愕住。不過鐘斌,隨即回過神,且看眼前少年還矮他一個頭。於是鐘斌把心一橫,便大著膽子,空出一隻手來,去揪住郭懷一的衣領,並一手便將其給舉離地三尺,後猛然的摜倒於地。郭懷一,被鐘斌這麼一摜倒,頓時摔個滿身滿臉的黃土。此時卻見鐘斌,立時又迎了上去,踹上一腳,並滿嘴的罵說『幹伊娘ㄟ~~你渾小子眼睛長到那裡了,不認得人是不是?也敢還擋爺的路。幹~~想討打是不是!!』。圍觀的災民,亦皆懼怕鐘斌的凶狠,眼見鐘斌,又猛踹了郭懷一兩腳;然而,卻竟也沒人敢出面,阻止鐘斌的惡行。幸好,此時高貫,正在粥廠棚外打粥,忽聽得叫罵聲,猛的抬頭,卻竟見郭懷一,正被一災民毆打。雖不知何故,然而只見高貫,放下粥瓢,幾個大步便趕緊衝了過去。『住手~別打了~』衝到鐘斌身前,高貫一個擒拿,便將鐘斌給架開,摔滾了出去。事出電光石火間,只見鐘斌,在地上滾了幾滾,吃了滿嘴的黃土,卻似猶不知被何人出手所打。於是猛得跳起身,只見鐘斌掄著拳頭,怒目圓睜,似便如一頭猛虎要吃人般的呲牙裂嘴。不過待得鐘斌,看清楚,此時雙手叉腰橫在他面前的高貫,不但身材高大魁武,且一身筋肉結實,儼然是個練家子。頓時鐘斌如猛虎般的氣勢,霎如老鼠遇見貓一樣,轉眼竟渾身哆嗦顫抖了起來;一句也不敢說,轉身便趕緊夾著尾巴,頭也不回的逃竄開。至於高貫,眼見毆打郭懷一的災民逃跑,卻也不追趕。畢竟今日是來放糧賑災,以行善,所以高貫,亦不想與打人的災民多所計較;只是轉身,趕緊去探視郭懷一,是否有被打傷。正當高貫回過身,卻見郭懷一仍坐在地上,滿身滿臉的黃土,更兼兩行淚流,沾得一臉的髒污。

『嗚~嗚~嗚~~~。為什麼會這樣?為什麼會這樣?~~為什麼那樣一個大漢,要搶人家婦女小孩的粥吃?...』只聽得郭懷一坐在地上哭著,滿嘴為什麼的問,此時高貫,忙得將他扶起。高貫,原本還以為郭懷一是被打傷了,所以哭,因此便安慰他說『懷一啊~~你好個小子。既然路見不平,你敢挺身而出。那就不要怕被打了~會疼。勇敢點~~男子漢大丈夫,那怕流血也不流淚~~』。怎料,這郭懷一,年紀雖小,可他哭,卻並非是因自己,被災民所打而哭。只見郭懷一,聽得高貫的話後,雖止住了哭,然而卻咽著一鼻子音的,抬頭反問高貫說『高大哥~~為什麼會這樣?為什麼大家會變成這樣?四書五經上,不是說咱大明國不是禮義之邦嗎?~~可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?~~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沒飯吃的災民?~~又為什麼大家都是強凌弱、眾欺寡,只搶著自己想吃飽,卻不顧別人沒得吃呢?~為什麼會這樣~~』。高貫,乍聽郭懷一,這麼一連串的問為什麼,一時竟也無法答上來。因為其實,連高貫自己,也未曾真的仔細去想過這些國家社稷、及災民載道的問題。於此官貫,乍聽一個十多歲的少年,被災民毆打後,而他哭泣,居然不是為了自己;反而,卻是因想及大明國的災民遍野而哭。因此乍聽郭懷一,一翻不解的問話後,此時連得高貫,都不得不對眼前這十幾歲的少年,另眼相看。...


放糧賑災的第二日。由於浦頭灣媽祖廟前,設粥廠賑災之事,經得災民一傳十,十傳百。因此這日,整個浦頭鎮,臨近鄉里的災民,幾齊湧上浦頭灣;只見得媽祖廟前的黃土廣場,一大早便幾聚集了約四、五千的災民。不過,經得昨日一日賑災的混亂,這日郭瑞元,亦早有準備。只見放賑之前,媽祖廟前的大土埕,已用朱砂於地上畫成四、五十個圓圈;而每個圓圈裡,則都坐了十個災民。這畫在地上看似兒戲的圓圈,其實,正也是出於郭懷一的設想。即畫在地上的一個圓圈,便當成一桌子,並規定災民,必須坐於圓圈內吃粥,每十人一桌,有一鍋粥吃;而吃完粥的災民,便得離開,換另外十個災民入圈吃粥。郭懷一如此設想也算周到。因為如此一來,吃完的走人,換另十個災民入圈,並打一鍋新粥;而且這樣,當也就不會在有老弱婦孺,搶不到粥吃的情況。且這日裡,更見粥廠棚外的兩邊,及媽祖廟前,皆貼了張告示:

【招募船工告示:一、月全港海商招募船工,管吃管住,一年還有十二兩銀薪俸可得。二、凡三十五歲以下,十五以上之青壯皆可上船,來者不拒,去者不追。三、凡獲準上船者,先給予家屬十兩銀的安家費。凡海上遇難不幸喪生者,則給予其家屬五十兩銀的安家費。四、前往地點─台灣。】

災民擠的滿滿的廟前土埕,個個盡衣衫襤褸,亦有不少人擠於告示前,摩肩接踵的,看那招募船工的告示。自不用說,這招募船工的告示,正是顏思齊所率的武裝商隊,藉此次的放糧賑災,以招募船工。粥廠棚外的告示下,尚擺了張桌子,正是負責招募船工的地方。於是但見桌前,亦有許多的災民圍觀,詢問詳情。『喂~~"台灣"~在什麼地方啊??!~』『"台灣"唸起來跟"大員島"一樣,台灣是不是大員島啊~~」『大員島~~那不是倭寇跟海盜,聚集的海盜窟嗎?~那咱門出海,豈不是成了通番奸民了??~』。『假如台灣是大員,這樣咱門出海,豈不是會被朝廷砍頭嗎?』災民們議論不止,雖說招募船工的待遇優渥,甚至上船一年所賺的錢,直可抵上在大明國內地,賺上幾十年都賺不到。然而,由於朝廷海禁之故,且又不知台灣在何處,因此人人的臉上卻似仍充滿疑懼。此時,負責為武裝商隊,在浦頭灣招募船工的,正是高貫。於是但見高貫,便依事前,顏思齊與黃合興所議定的說法,對眾充滿疑慮的災民,解釋說『各位鄉親。你們不用害怕。"台灣"~~並不是"大員島"。台灣,只是咱們大明國沿海的一個島嶼海灣而已。又叫"臺窩灣",所以並不是大員島。各位鄉親們,你們儘可放心~』。高貫,之所以把"台灣",說成"臺窩灣",正因台灣與大員,以河洛語講出,發音難以分辨。因之,早先顏思齊與黃合興,便也已議定,招募船工之時,倘有必要那就在"台灣"兩字之間,加上一個"窩"音。如此一來「臺窩灣」聽來,正像一個大明國沿海的海灣;而這樣,似亦更能掩官府耳目。

「台灣」「台窩灣」既是在大明國沿海,如此說來上船出海,也就不違海禁政策。且只要上船當船工,不僅三餐便不愁,又有優渥的薪餉。於此,與其留在內地裡,挖草根吃樹皮,或活活的餓死,則災民考量下,自亦踴躍想上船。....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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