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元1613年春,明朝萬曆四十一年,漳洲月泉港外,月當中天的浯嶼島海上。『青天白日下的山呀~我揹著弓箭往山中捕鹿。荒野草叢間聽見呦呦鹿鳴呀~~我卻忽然想起家中的兒子及牽手。鹿鳴呦呦~讓我放下手中的弓箭呀,只想速速回家再來補鹿。鹿鳴呦呦在水邊呀~~我得趕快回家,以免讓牽手在家裡倚門盼望呀~』月夜下的滄海遍佈海船,但見一人影,正徘徊船頭舷邊,仰望滿天星斗,且有如像是對著滄海吶喊般的;以讓人聽不懂的語言,聲調淒然的唱著歌。只聽得其歌聲,有如鋼弦般鏗鏘,卻另一份哀婉餘韻迴蕩滄海,伴著浪聲聲聲扣人心弦;渾然不似大明國的小調,或日本歌的曲調。原來,此時徘徊月夜下的船舷邊,朝著大海的東邊,唱著哀婉歌聲的人,不是別人;正是來自大員島的阿蘇拉米。阿蘇拉米,多年飄流海外,渴望返回大員島,卻總是一波三折,由此心中怎能不惆悵。尤其飄流海外這幾年,阿蘇拉米與族人,自被西班牙人,擄到呂宋建城開始,日日所見,便只有痛苦哀號與生離死別。乃至由徜徉大員島山林間,自由自在的有如飛鳥,毫無拘束奔跑有如野鹿的生活,轉眼卻變成貓眼紅毛人的奴隸;而身之所受,日日更只有咆哮怒罵,與鞭子打在身上的痛楚。大員島的大度山,其實距離並不遠,當阿蘇拉米及族人,後來自呂宋,又被貓眼紅毛人押上船,當成拉帆搖槳的奴工;而船隻由呂宋北航往日本國,亦曾途經大員島。蓊鬱翠綠的山林,由海上望向那綿延橫亙的翠綠之島,阿蘇拉米更記得,當時身在西班牙人的海船上;甚至,當海船經過島嶼的一個大河口後,而他幾乎還能從海上,看見島上那熟悉景物,橫亙有如城牆的大度山。縱是距家門如此近,可阿蘇拉米,身為貓眼紅毛人的奴隸,卻也只能過家門而不入;徒讓心中更思念大度山國,及擔憂自己的牽手─阿得柳絲。

這個世界真的變了,至少阿蘇拉米心中的世界,已經完變了,再不是以往在大員島樂天知命;在白日捕鹿,在夜裡與族人圍著篝火,唱歌跳舞的無憂無慮。畢竟阿蘇拉米,無論是蒼惶逃離貓眼紅毛人的魔掌,流落日本國,或是巧遇大明國的舊友顏思齊;甚或有幸,被顏思齊應允,願讓阿蘇拉米搭上他的船隊,以送阿蘇拉米及其族人返回大員島;然而阿蘇拉米眼前所見,卻也只有滿眼血紅的殺戮。至於當顏思齊的船隊,航至大明國的外海,阿蘇拉米眼見自己的故鄉,就在黑水溝的另一邊;而他原本也以為,他與族人應能很快的返鄉。可任阿蘇拉米,怎想得到,就在與大員島一水之隔的大明國外海,他竟又遇到一場更血腥的海戰殺戮。「這海外的世界,真是個恐怖的世界啊。難道這海外的世界,就是我大度山國所稱的地獄嗎?窮凶極惡的貓眼紅毛人,為了奪人土地,為了奪人財富,見人就殺,見人就抓擄當成他們的奴隸。日本國人的倭寇浪人,大明國人的海盜,亦有如餓鬼界的餓鬼,個個弱肉強食,面目猙獰如獸;而人與人間,為奪食,亦如畜牲界的獸類般血腥殺戮。而我大度山國呢?~~數千年來,我大度山國僻居海上之島,得以與世無爭。山林草原有獵不完的野鹿,樹林水邊更有有採不完的瓜果,可今當我再回到大度山國,是否一切還能依舊?~~還有我思念的牽手,經過這麼多年,她是否也依然還在等候著我?」月當中天的船舷邊,濤聲陣陣,但見阿蘇拉米,歌罷,仰望滿天星斗;而臉上神色,更似無限悵惘。畢竟,就在這場血腥的海戰當中,而二十幾個,原本以為即將返家的阿蘇拉米的族人,竟也有五、六人,不幸在海戰中枉送了性命。由此阿蘇拉米,又怎能不傷悲。畢竟這些族人,自被貓眼紅毛人,擄到海外當奴隸的這幾年來,亦同樣無時不渴望,能再回到大員島的故鄉。可今,隔著黑水溝就是大員島的故鄉,而這些族人,經過了飄蕩海外許多年的苦難後,卻竟無緣,再回到日夜思念的故鄉。

阿蘇拉米,飄流海外這幾年的遭遇,親眼所見,親身所受的痛苦;而這正亦是他內心深處,每當想起就毛骨悚然,所最擔憂一件事。即是─「大員島的海外,既是傳說的地獄,如此大員島豈不是四面八方,皆被地獄所包圍。乃至這充滿血腥與殺戮的地獄與餓鬼,其本性,更是貪婪的,不斷想擴張其領土。如此滾滾的黑暗洪水,有朝一日,又豈能不將大員島淹沒~~」。『浩瀚的星斗,滿天星辰的眾神啊~~假如你們還眷顧我大度山國的子民,請你們保佑我們海上的大員島,不會被來自地獄的仇恨烈焰焚燒,不會被滾滾的黑暗洪水給淹沒吧。我阿蘇拉米,乞求滿天星辰的眾神,保佑我大度山國啊~~』浩瀚星空有如一個遍灑閃亮星斗的圓頂,穹頂的星辰四方更有如低垂到海面,而正當阿蘇拉米,仰天祈求之際;此時,卻見尾樓船艙中,走出一個人,向著阿蘇拉米而來。海船在濤浪中些微搖擺,船上桅桿的風帆都已收起,空盪的甲板上但見纜繩密佈,蛛網般的垂掛於高桅大檣。卻見船艙走出之人,手裡是提了壺酒,遠遠望見阿蘇拉米,便喊說『阿蘇兄~~怎的一個人在甲板吹海風呢?』。繼之走近了些,便又笑說『阿蘇兄~這天冷,我這裡正好有壺自黃合興那裡,帶回的陳年紹興酒。倒想與你嚐嚐呢!!』。原來自尾樓船艙走出之人,正是顏思齊;且見顏思齊滿臉帶笑,心情似頗愉悅。原來,顏思齊自登岸浯嶼島後,便在黃合興的府第,住了幾日。至於幾日來,顏思齊,一來得以與家人團聚,也算飄泊海外這麼多年來,終得一償宿願得享天倫。二來,這幾日在黃合興的府第,顏思齊亦與漳泉的河洛海商,達成結盟的目地;且得漳泉海商之助,無論放糧震災或招募船工之事,安排亦頗順利。武裝船隊來到大明國的任務,事情既都已安排妥當,而這日顏思齊,便又離岸,回到帥船上,以準備調度船隊。正因事情進行得順利,所以顏思齊,喜悅之情,自也難免流露於臉上。

顏思齊雖然心喜,可當走近阿蘇拉米之時;卻見夜色中的阿蘇拉米,竟是眉頭深鎖一臉憂色。「對了~阿蘇拉米的族人,無辜在海戰中喪命。我倒差點忘了這事!!」一時想起此事,頓時顏思齊,立時也收斂面容。轉而只見顏思齊,語帶歉意,對阿蘇拉米說『阿蘇兄~~對你的族人,在海戰中無辜喪命。對此近日因我事忙,都尚未向你致歉。現在在這裡,我鄭重的向你致歉,還希望你節哀。而且當初我答應送你們回大員島,卻沒料到讓你的族人,反而因搭上我的船隊,而枉送性命。對此我更深感愧疚!!~~』。只見顏思齊,鄭重言語,拱手致歉,接口又說『對了~若是阿蘇兄願意幫忙的話。那當我們到大員島以後,我也願意親往你死去族人的家裡拜訪,並送上一筆安家費給他們。以彌補些許我對他們家屬的虧欠~』。阿蘇拉米,聽了顏思齊的話後,忙回說『顏兄~~你沒虧欠我們什麼。事實上,當初若沒你出手相救,那我們族人被紅毛人擄為奴隸,日夜為奴做苦工,還被鞭打折磨,遲早也是要死在那些西班牙人的手裡。所以說我們族人的命,原本就是你給的。而今他們不幸葬生海戰,那也是他們的命運,怨不得人啊~~』。只見阿蘇拉米,嘆了口氣,接口又說『咳~~事實上,我不僅為我的族人,悲慘的命運,而感傷。其實我亦為顏兄你的將來,而內心感到擔心啊~~』。阿蘇拉米,突說對顏思齊的將來,感到擔心,頓時顏思齊,有點不解。且見阿蘇拉米,話說的懇切深沉,於此顏思齊,自不禁亦滿懷疑問,便問說『阿蘇兄~~我率船隊航行海上。海洋變化萬狀,原本凶險,也難保有旦夕禍福。這是我的心中,早已有數的。卻不知阿蘇兄,是否為此替我感到擔心?倘或如此,那我心領便是,但阿蘇兄,切莫因此而愁眉不展。不然反倒會讓我過意不去!』。事實上,阿蘇拉米所說,為顏思齊的將來,感到擔心之事,並非是顏思齊所提,眼下航行海上之事;而是有更深一層的意涵。因為,當日海戰,阿蘇拉米,原本亦在顏思齊的帥船上。因此當日,海上驟然風雲變色,而顏思齊乍然有若顛狂,且手握一柄黑色匕首,劃破自己的手以血祭天。陡然間海上狂風大作,天邊黑雲滾滾如排山倒海,而乍起的濤天巨浪下,更是有恐怖如巨獸吼叫聲。如此種種恐怖的景象,當日阿蘇拉米,自也都一一看在眼裡,更嚇得他躲入船艙之中,渾身縮成一團顫抖不已。因為這種種的恐怖景象,一時讓阿蘇拉米的腦子裡,不禁浮現,關於巴布拉族人人所恐懼的古老不祥傳說。即是顏思齊,似乎召喚來了一種讓巴布拉族人,深感恐懼的黑暗力量;而那,即是充滿無情毀滅,與血腥殺戮的暗瞑神力量。

阿蘇拉米,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對顏思齊說起,關於那個不祥、且帶凶兆的巴布拉族古老傳說。一時,仰望蒼穹浩瀚星辰,卻見阿蘇拉米,似言外有音的,引喻說『顏兄~~你看這滿天的浩瀚星辰。根據我們巴布拉族的傳說,這天上的億萬星辰,其實每顆星星都是一個偉大的神。且傳說這些神祂們也曾是世間之人。正因他們在人世之時,心懷仁德,做了許多善事的人,所以死後才能化成天上的神。而顏兄~~你是我的好朋友,所以我也希望你將來死後,亦能化成天上滿天星辰中的一個神。只不過,我們巴布拉族另有一個關於地獄的傳說....』。講及地獄,卻見阿蘇拉米,面帶憂色,語帶懇切又說『顏兄~~這個關於地獄的傳說,即是一個人在世上,倘若有許人對他懷恨在心的話,那這些來自他人心中的恨,便會化成一條條鐵鍊,將這個人的靈魂刺穿縛綁。而且死後,這些充滿仇恨的鐵鍊,更會將這個人的靈魂,給拖入地獄之中,承受地獄中永無止盡的痛苦。而顏兄,你是我的好朋友,所以我不希望你將來死後,會被許多來自他人,對你充滿仇恨的鐵鍊,給拖下地獄...』。阿蘇拉米所言,關於巴布拉族的傳說,其實與盛行於大明國的佛教,其佛經所言的因果之說,相去並不遠;因此顏思齊,雖是初次乍聽,卻也能領略其意。於此顏思齊,當然也略能明白,阿蘇拉米所言,應也是出於朋友的一片善意;並希望他不要下太多殺孽,以種下仇恨的惡因,招來仇恨的惡果。因此顏思齊,亦鄭重的,回說『阿蘇兄~~我明白你意。原來你說擔心我的將來,就是為了這個啊。其實我大明國盛行的佛教,亦有類似之說。唉~~"諸善奉行、諸惡莫作"這個我也知道。只不過現下我率領武裝船隊,人在江湖,卻也身不由己啊~~』。

顏思齊喟嘆之餘,略帶苦笑,便又說『呵~~阿蘇兄。若要說那些縛綁我身上的鐵鍊,是仇恨;眼下,還不如說是責任吧。因為眼下我率領這支武裝船隊,正是背負幾千人的生死、還有幾萬人得靠此海上經商,才能謀生的責任啊。而這豈不正像是幾千條的鐵鍊,縛綁於我身上,時刻亦讓我倍覺沉重不已啊。只是既已背負上了這些責任,而我總不能就眼睜睜看著他們被海盜劫掠,被紅毛人劫掠;而我卻什麼事都不做,不顧船隊的生死吧。所以說~~人生在世,或許人人也早被無數鐵鍊縛綁,而身不由己;甚至落入無盡的苦吧。至於這點~~我也只好看開了~~』。顏思齊所言,著眼當下現實環境,需得背負數千的生死責任,亦屬有理。畢竟從某個角來看,眼下這人世間,或也正是個讓人充滿無盡痛苦的地獄。正如阿蘇拉米,這幾年的海外遭遇,正也如大員島海外,原本就有如一個地獄。因之聽得顏思齊所言,阿蘇拉米,亦不由得喟然嘆息。然而此時,阿蘇拉米卻仍感覺,顏思齊似並未完全體會其巴布拉族的傳說。因此,只見阿蘇拉米,先是謙虛致歉,便又說『顏兄~~請莫怪我語出唐突,對你說這些話。因為我之所以會對你說這些話。主要還是,因為幾日前的那場海戰當中,我看那麼多的殺戮,死了那麼多的人。而且那些被殺死之人,臨死之前,我更看見他們的眼中充滿仇恨。"仇恨~"這種黑暗的力量,當進入了一個人的心中,而對我們巴布拉族人來說,這就是一種會蔓延的恐怖疾病。心懷仇恨之人,就像是一種詛咒,而詛咒的力量,則是來自暗暝神的黑暗力量。傳說這暗暝神的黑暗力量,濁黑腥臭,卻又像膠一樣的黏。而且一個人,一旦藉助了這黑暗力量後,便會有如落入黑色的沼澤般,被這濁黑膠黏之物給慢慢的吞噬,落入無盡痛苦的黑暗深淵;且永遠無法解脫。所以顏兄~~我所擔心的,正也是如此。這麼多人在海戰中被殺戮而死,而他們心中的仇恨,卻在死後,才開始像疾病一樣蔓延。所以顏兄~~我的好朋友,千萬別讓仇恨進到你的心中啊。否則我很擔心你的靈魂會像陷入沼澤般,被那黑暗膠黏的黑暗力量所吞沒;而落入永世無法解脫,且無盡的黑暗深淵....』。

「有如落入黑色的沼澤般,被濁黑膠黏之物給慢慢的吞噬」「落入無盡痛苦的黑暗深淵~且永遠無法解脫」滿天星斗下的滄海,海船隨波濤搖晃,而顏思齊,或是喝了點酒之故,乍聽阿蘇拉米的話後,頓時竟有如暈船般,腦海陡然一片漆黑。不僅於此,顏思齊,霎時漆黑的腦海中,竟似滿佈滾滾黑雲;且周遭果似有許多的鐵鍊,陡然自船舷邊的海上,有如長蛇般竄出海面,直撲向顏思齊。眼下恐怖情景,竟似曾相識,頓時顏思齊,恍若落入夢魘般,不禁驚得倒退幾步;且手中酒瓶陡然落地,摔了個粉碎滿地酒水。因為,此時腦海浮現的恐怖景象,竟似海戰當日,當顏思齊突陷顛狂之時,眼前所曾見的,有如地獄的景象。於此,頓時顏思齊,臉上乍現惶恐神色。不過,僅僅只是片刻的時間,顏思齊,便又夢魘乍醒般的回過神。一時間,顏思齊亦知剛剛,自己似乎失態,於是趕忙,便帶著歉意說『啊~~阿蘇兄。真是抱歉。不小心手滑,竟把酒給摔碎了!』。繼之,只聽顏思齊,便又說『對了~~阿蘇兄。我亦知道你思鄉心切,急著返鄉,不過這點你已不必擔心。因為現下船隊已開始招募船工、及賑災,應不過幾日,便會有海船載運所招募船工,先行前往大員島。而屆時,倘若阿蘇兄返鄉心切,亦可搭先行的海船返回大員島~』。『阿蘇兄,此時我尚有要事要辦,就先告罪離開。反正,我亦會前往大員島,屆時我必將再親自前往拜訪阿蘇兄~~』話既說完,隨後只見顏思齊,轉身便離開船首。而浩瀚星空下的滄海,便唯見阿蘇拉米,又時而遠望滄海東邊的故鄉;時而又隔著黑水溝,獨自唱起故鄉的歌。

『青天白日下的山呀~我揹著弓箭往山中捕鹿。荒野草叢間聽見呦呦鹿鳴呀~~我卻忽然想起家中的兒子及牽手。鹿鳴呦呦~讓我放下手中的弓箭呀,只想速速回家再來補鹿。鹿鳴呦呦在水邊呀~~我得趕快回家,以免讓牽手在家裡倚門盼望呀~』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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