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山子民(七十年代台灣民歌):
「我從遠方來,我要到他鄉。日夜常懸念,慈親所寄望。我從遠方來,落腳在他鄉。胸懷千萬里,他鄉作故鄉。安身和立命啊~成長又茁壯。一肩兩擔挑啊~為家更為邦。
身上流的血,點滴是炎黃。靠這血濃水,天涯薪相傳。唐山的子民啊~唐山的榮光。陽光照耀處啊~血脈永流長...」


一、落葉歸根─老家四十幾年的舊厝

西元2018年,台灣台中海線鎮平庄。顏程泉終於落葉歸根,回到了故鄉。「年過半百的頭上白髮蒼蒼,一張肉餅臉上眼袋烏青,老人斑浮現。腰圍漸寬有若浮腫,兩眼無神更似始終未曾睡醒。晃蕩了半生換得孓然一身,一事無成的落拓之狀騙不了人!」此,正是顏程泉,年過五十之後的模樣。想想那年輕時,瓜子臉蛋的俊俏臉龐,與精實健壯狗公腰的身材,而今俱已成塵封的往事。僅僅留在一張張,那久未曾去翻閱的相簿裡。大半的時候,那些相簿都放在兩個鏽蝕斑斑的「喜年來蛋捲」的鐵盒子裡,就滿佈灰塵的堆在衣櫃的上頭。幾年也難得有去動一下。年輕時的相片,儘管隨著年歲增長,已鮮少再去翻閱。但這些年輕時的相片,顏程泉卻始終帶在身邊。當年從鄉下帶到了城市去。而今又從城市帶回了鄉下。來去之間,眨眼二三十年。年輕時的相片,依然是年輕時的模樣。但落葉歸根又回到了鄉下農村的顏程泉,卻已然變成了一個步入暮年的老人。

「窮途潦倒啊!該也是走到了人生的旅程,最後一程了!」搬了張椅子到二樓狹窄的陽台後,見顏程泉垂頭喪氣坐於椅上,點了根煙吞雲吐霧,隔著滿是鏽蝕的鐵窗往外望。偏僻農庄的深夜,猶如二十幾年前那般的靜謐。既無閃爍的霓虹燈,亦無車輛的喧囂。這是一間四十幾年的舊厝。事實上,約也已是二十幾年沒人居住的老舊房子。說二十幾年。仔細算,應該是二十五年上下。因為顏程泉是在一九九三年,離開了鎮平庄,搬到台中市去住。也是那一年,顏程泉的爸媽也從這幢舊厝,搬到了庄外的新房子。爾後這間庄裡的舊厝,也就這麼一直閒置。起先,逢年過節,全家都還會回到舊厝來祭拜祖先,或吃年夜飯。因為顏家的祖先牌位,就供奉在這間舊厝前方,隔著一條農路,那更舊的三合院的公廳裡。然一九九九年,一場「九二一大地震」,震垮了老舊的三合院。三合院公廳的神祖牌位,也就奠到了新家去。此後這間庄內的舊厝,就鮮再有人來。至少顏程泉就不曾再來過。也就是幾乎有二十年的時間,顏程泉從未再踏入鎮平庄內。及至少小離家老大回,年過半百之後,才終於又回到了鎮平庄。並且一個人獨居在這間舊厝裡。

陽台鏽蝕的鐵窗外平視前方,煙霧裊裊中滿目淒涼。崩塌了近二十年的老舊三合院,雖早已長成了一片荒蕪雜穢的樹林。但那卻是顏程泉充滿童年回憶的地方。「據媽媽說,那三合院是阿祖帶著他的六個兒子與幾個女兒,從外地搬到鎮平庄後,一家人胼手胝足所蓋的房子。阿祖的六個兒子,自然就是顏程泉的伯公、阿公與四個叔公。因為是自己蓋的房子,所以西邊的最前幾間,還是用土塊摻雜泥沙與米糠所建的土角屋。而且阿祖跟阿公他們,蓋房子的概念也很奇怪。一般人蓋房子打地基,總是會將地基殿高。但阿祖與阿公他們,反而是將地基往下挖。將整個三合院的挖得像個漁池般,然後再蓋房子。因此那老家的三合院,地勢比周遭的院落都還低,甚至比馬路也要低個一公尺上下,還得爬階梯。」望向那早已崩塌成樹林的三合院,顏程泉記得,小時候每當下大雨,積水難消,整個三合院的稻埕,就會淹水淹得像個大水池般。甚至小孩子都還可以在稻埕中游泳與玩水。所以當時阿嬤每當下雨,就常對阿公叨念。說那有人蓋房子會把土往下挖,挑著一擔擔的土去倒掉。然後下雨,就讓四面八方的雨水都灌到自己的稻埕裡來,讓自己的家裡淹大水。

「媽媽總常說,她剛嫁到鎮平庄的時候。那時阿祖一家五十幾口人,都還沒分家。每天清晨都得四、五點就起來做飯。用灶頭的大鼎燒飯得燒好幾鍋,殺那比拇指頭大的鯽魚也得殺好幾臉盆,才夠他們吃。而且阿祖阿公他們那一代的男人,日日都在田裡做粗重的工作,所以都很會吃。每餐都得用碗公吃好幾碗飯。就算一整天都在做飯燒菜,都還做來不及給他們吃。讓剛嫁到鎮平庄的媽媽,總是日日精神緊張,嚇得要死。尤其是阿祖阿公他們那一代的男人,都是以窮凶極惡而聞名。所以自阿祖阿公他們搬來鎮平庄以後,整個鎮平庄都怕他們,也沒人敢踏進顏家的三合院半步。」關於阿祖與阿公那一代人,已成傳說。顏程泉出生於一九六O年代末。就顏程泉有記憶以來,阿祖早已過逝。而阿公他們也已分家。大致上,就是伯公、阿公與三叔公,分到了這個舊的三合院。而四叔公、五叔公與六叔公,則在舊三合院的西邊,約五六十公尺遠的地方又蓋了一座三合院。而自顏程泉有記憶開始,那已是一九七O年代的事。

「一九七O年代的台灣農村,那還是個普遍貧窮與物質貧乏的年代。農村對外面既封閉又交通不便,無論去那裡都得靠兩條腿走路。每天天未亮,阿公與爸爸就約得走上一公里的路,到田裡去工作。中午的時候,媽媽煮好了飯菜,得放到兩個竹編的大吊籃裡,再用扁擔挑到了田裡去給阿公與爸爸吃。那時幾個姑姑多已出嫁。大姑姑嫁到大河溝南邊,叫"河溝南"的村子,阿嬤走路去探望她,來回大概得花上一二個小時。二姑姑長得很漂亮,大家都說她很像年輕時的阿嬤,嫁到了比較遠的"麻頭潤"。路頭約一二公里遠。阿嬤走路去探望她,來回大概得花上半天的時間。大姑姑、二姑姑都沒念書。三姑姑有念書到國小畢業,嫁得又更遠,嫁到了清水鎮上。阿嬤走路去看她,上午去,回家時已是黃昏。四姑姑原本是五叔公生的女兒。但因四姑姑的媽媽早死,沒人照顧,所以就讓阿公收養,讓阿嬤照顧。而四姑姑也算是比較能幹的。念到國小畢業後,就到沙鹿鎮的鹿寮那裡去學做衣服。後來就嫁到清水鎮隔壁的沙鹿鎮。所以阿嬤去看四姑姑,往往得一大早就起床,先是走路到清水鎮上去搭,很久才有一班的公車。到沙鹿鎮,下了車又得走上一段路。因此往往一大清早出門,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。」童年的往事宛如夢境般的掠過腦海。因為顏程泉從有記憶開始,就是一直都給阿嬤帶的,也跟阿嬤一起睡。阿嬤去那裡,顏程泉往往也就愛跟路,跟到那裡。阿嬤去探望姑姑,顏程泉自然也都會跟著去。當然都是走路去。

「媽媽的嫁妝有一輛腳踏車。不過是紅色的。阿公跟爸爸都沒有騎,而阿嬤不會騎腳踏車。所以那輛紅色的腳踏車,一直都擱在稱為"中間"的客廳角落。後來哥哥開始上小學。小學叫"大秀國小",就在距鎮平庄一二公里遠的武鹿里。庄裡的小孩都讀那間小學,每天清晨一大早,就得沿著大河溝旁的農路,走路去上學。哥哥不但天資聰穎、又有領導力。所以上小學後,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,拿獎狀。而且當班上的班長,每學期還當選模範生。從此客廳靠房間的那面牆上,就開始貼滿了獎狀。因為媽媽把哥哥拿到的獎狀都貼在上面。隔了二年,我也開始上小學。每天都跟哥哥一起走路去上學。雖然阿公總是叫我"骨碌的",台語即勤勞的意思。但其實是反諷,意思是說我很懶惰。雖然我很懶散,但天資聰穎是天生的,也沒辦法。所以上小學後,我跟哥哥一樣,每次考試都拿獎狀。就算沒第一名,也都在班上的前三名。此後客廳牆上的獎狀,就越貼越多,而媽媽也笑顏逐開。每當有客人或親戚朋友來家裡,誰也沒法不注意到那滿牆的獎狀。然後媽媽就會滿臉春風,滔滔不絕的跟他們說,自己的孩子有多會讀書,在學校的傑出表現又多受到老師的重視。畢竟嫁到鎮平庄的這個貧窮無文的大家庭裡,終日的勞碌與農忙外。對媽媽而言,似也只有看到自己的孩子在學校的表現傑出,才能讓她看到未來的希望而展露笑顏。約也就是那個時候,爸爸買了第一輛100CC的鈴木牌摩托車。而阿公也買了腳踏車,開始騎著腳踏車去田裡工作。伯公家裡更買了鎮平庄的第一台黑白電視機,就擺在三合院神明廳的公廳牆邊。自此每當黃昏,整個三合院叔伯的小孩就都會聚到公廳內,成群的守在電視機前。個個興高采烈的看著電視機中的黑白螢幕,演出的黃俊雄演布袋戲─雲州大儒俠史豔文。」

約也就是有了電視機開始,亦正是台灣的經濟開始步入起飛的年代。蔣總統建設台灣成為反共復興基地,與推動「十大建設」的新聞,天天都在電視上播放。「中山高速公路」「鐵路電氣化」「北迴鐵路」「中正國際機場」「台中港」「蘇澳港」「中國造船廠」「大煉鋼廠」「石油化學工業」「核能發電廠」。這台灣的十大建設,還被民間做成了大富翁的遊戲。而顏程泉的哥哥、弟弟與三合院中的叔伯堂兄弟們,就常常聚在一起,玩這「十大建設」的大富翁遊戲。於此台灣開始經濟起飛的年代,鎮平庄亦開始起了變化。第一個最明顯的變化,即是原本都只有低矮平房與院落的農村,開始有人建起了二層樓的「樓仔厝」。第一幢的樓仔厝,一排八間,就建在顏程泉家三合院後方,經過了豬舍後,那條長滿雜草的農路旁的田地裡。那二層樓的樓仔厝,起造之時都用鋼筋水泥,樓上是個平頂的陽台,也沒蓋屋瓦。最新奇的是,那樓仔厝的一樓與二樓,房子裡各有一間廁所。而且廁所裡面,還有可以讓人坐著拉大便的抽水馬桶。

「房子裡就有廁所」這對農村的小孩來說,可說是相當新奇。何況是廁所裡面,居然還有「坐著拉大便的抽水馬桶!」因為在那個時代的農村中,廁所都只有腳踩兩塊磚頭,蹲在糞坑上的那種茅廁。就說顏程泉家的三合院,也只有兩間廁所,就位於三合院後方一排三間豬舍的最旁邊。兩間廁所下就是糞坑,豬舍的豬大便也都會流進糞坑。使得整個臭哄哄的糞坑,蒼蠅到處飛,白色的蛆到處爬。上廁所時,腳下踩的兩塊磚頭還是活動的,總讓人害怕一不小心就會掉到糞坑裡。而且兩間廁所的門都壞掉,上廁所只能拿著塊木板擋在前面。但在那個還沒有化學肥料的貧窮時代。這一糞坑的大便,對農民來說,可說都是用來給田裡的農作物施肥的重要水肥。每當要給田地施肥,阿公或是爸爸,就會拿著約一二公尺長,竹竿為柄的尿杓。一杓一杓的從糞坑中舀出糞水來,裝到兩個木板箍成的大尿桶裡。然後再用扁擔挑著那二大尿桶的糞水,一步一搖一晃的,挑到田裡去施肥。因為廁所的糞坑又臭又髒,不但有蛆爬來爬去。時而隔壁豬舍的豬,還會發出喉喉叫聲。這種恐怖的畫面與景像,對小孩子而言,自然無不把上廁所視為畏途。再者豬舍與廁所的後面,就是一排茂密竹林,風吹樹搖,更讓人感覺陰森害怕。所以顏程泉記得,小時候,每次想到要去上廁所,總得哄著弟弟一起去做伴。然後一邊上廁所,就一邊胡亂編些故事,講給在外面等的弟弟聽。怕就怕弟弟會跑掉。幸好,三合院後方,那新建樓仔厝,就是那「房子裡有廁所」,而且還有可以「坐著拉大便的抽水馬桶」的房子。平常一文錢打二十四個結的阿公,居然捨得花上二十幾萬塊錢,讓媽媽去買了最邊間的一棟。迫不及怠的等樓仔厝建好後,小時候的顏程泉,也總算可以在乾乾淨淨的廁所裡,坐著拉大便,不必再去蹲糞坑。猶記當時,應是顏程泉已唸國小三、四年級。


鎮平庄當年最早建的那一排八間的樓仔厝。正是年過半百的顏程泉,一事無成的回到鄉下後,獨居的這幢已經四十幾年的舊厝。此刻孓然一身的顏程泉,就頹然的坐在二樓的陽台外,兩眼無神的望向前方早已崩塌成荒穢樹林的老家三合院。果真是人生有如一場夢幻泡影。事過境遷,一代人凋零之後,誰又知在那老家三合院曾經發生過的事。現在尚有顏程泉,約略記得一些童年往事。然待得顏程泉也已不在世上,那就真的是世事盡如雲煙消散。「時間過得好快啊!眨眼間,我就到了阿公當年那個年紀了。而伯公、阿公、叔公那一代人,都早已過逝十年以上。甚至連爸爸媽媽這一代人,也都已經開始逐漸凋零。原本住在隔壁伯公那一房的嬸嬸,幾個月前剛過逝。阿嬤四十幾歲時,才生的叔叔,也在二年前就過逝。而今爸爸媽媽也都年近八十歲。人生幾何!一代人又一代人,只是不斷過往而已...」將視線從前方一片暗黑的三合院崩塌的樹林,略往右移,此刻顏程泉的眼裡看見了庄內的那間廟,屋頂飛簷高翹,就矗立在一片路燈暈黃中。這卻讓顏程泉莫名的感覺有點驚訝。因為顏程泉似從未曾發覺,原來庄內的那間廟,距離家裡那麼近。

庄內的那間廟,名為「鎮元宮」,約三層樓高。但三開間的廟,只有一個大殿。廟內供奉的主神則為「國姓公」,即是「開台聖王鄭成功」。「原來庄內的廟離家裡這麼近。以前怎都沒發覺!」或許以前舊厝斜對面還有一戶人家的院子,巷閭轉角處還有一棵很大的榕樹,擋住視線。而今斜對面那戶人家的房子也已崩塌。且通向國姓公廟,巷口轉角處擋住視線的大榕樹也已不在。所以那約三層樓高的國姓公廟,就這麼映入了在舊厝二樓陽台的顏程泉的眼眸。事實上,從顏程泉家的舊厝或是更早已前的三合院,到庄內的國姓公廟,也就只是拐個彎而已。頂多就是四五十公尺遠。但或是年紀的落差與腿長腿短的差別。所以記憶中,顏程泉總覺得小時候,跟媽媽去廟裡拜拜,似乎都得走很遠。尤其媽媽對拜神很虔誠。每次要去廟裡拜拜,總會在家裡煮了很多的飯菜,裝滿一個個碗盤。爾後再將那許多碗盤的飯菜,又準備了很多不同的金紙與香燭,挪來挪去的,一併擺放在那二個雙層的大吊籃裡。因為擺滿飯菜的吊籃很重。起先都是由爸爸,用扁擔挑到廟裡,小孩也只要跟著。後來等小孩長得比較大了,有點力氣了。要去廟裡拜拜,就變成小孩用扁擔,一前一後來扛那裝滿飯菜與供品的吊籃。從家裡走到廟裡,沉重的扁擔壓在肩上,扛著那一吊籃的飯菜供品。總讓小時候的顏程泉覺得肩膀痛得要死。一路上總得咬牙苦撐,又得休息好幾次,才走得廟裡。中元普渡的時候更麻煩。因為中元普渡的時候,不止得準備許多的飯菜供品,甚至還得從家裡搬桌子椅子到廟口外的土埕去普渡。所以顏程泉就越來越不想到廟裡拜拜,也不想信神。總視其為畏途,更是一件很麻煩的事。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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