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熙提贈鄭成功輓聯:
「四鎮多貳心,兩島屯師,敢向東南爭半壁。諸王無寸土,一隅抗志,方知海外有孤忠。」

 

一、鄭成功內心最深的恐懼─大明滅亡

西元1658年,明永曆十二年(清順治十五年)。七月,浙江舟山島。縱是已是十餘年的事,但每每想到隆武帝,鄭成功的心頭就像被繩索所絞;頓感到一陣悲痛難忍。舟山港的灣澳,遍港盡是鄭家軍,因羊山遭遇颶風而毀損的船艦。港口邊的陸地上,更見遍佈鄭家軍的旌旗,與數不清的兵士營帳。且見一頂黑色帆布有著藍色波浪紋的大帳,就搭港邊的高地上。正是鄭成功的帥帳。颶風剛過,海上萬里晴空。岸邊高地,見一人站於帥帳外,俯視整個舟山港口,眉頭深鎖。此人一身魚鱗般的鎧甲在陽光閃耀,腰配長劍,挺直著腰桿迎著海風而立。見其倔強面容更恰有如海中的礁岩一般,任憑濤浪拍打與磨蝕,卻是礁岩的稜角越來越堅硬與銳利。正是已然飽經戰亂烽火十餘年,年已三十六七的鄭成功。見那港口遍港的鄭家軍船艦,盡是滿目瘡痍,鄭成功咬緊了牙關,臉上絲毫看不到半點頹然與退讓。「我鄭成功,有何面目見先帝!隆武帝視我為朱家人。待我以駙馬之禮。更委我以中興大明國重任。但我卻連隆武帝的性命都保不了,實有負皇恩啊!」見遍港的船艦,有的船隻桅桿折斷,有的船隻船帆撕裂。甚至有的船隻因船身進水,或傾斜或半沉。鄭成功但只覺,愧對隆武帝。畢竟十餘萬大軍,千百船艦,鄭成功本想直入長江,北伐南京。一舉奪回大明國,東南半壁江山。誰知這鄭家軍,北伐南京的孤注一擲,居然在羊山的海域,突如其來遇到颶風的襲擊。導至多少兵士,葬生海底,壯志未酬身先死。因艦隊已潰不成軍,亦只好撤退回舟山島。

「十幾年的征戰,將士出生入死,無不想復我大明河山。到頭來,大好江山,卻僅剩金廈二島。我欲率大軍北伐南京,竟在海上遭遇前所未有的暴風。十幾年的心血,幾要付諸汪洋。有愧先帝啊!有愧先帝啊!」鬣鬣海風迎面吹襲,但見鄭成功握緊了拳頭,幾欲滴淚。因為羊山遭遇颶風,確實讓鄭家軍,遭受到了前所有的重創。無怪鄭成功,放眼遍港船艦的滿目瘡痍,心情倍感沉重。海上大軍未戰先潰,零零落落,返回舟山島後。經得清點。竟有百艘船艦沉沒。近萬的將士,就這這麼葬生於颶風中的汪洋,大半連屍骨都找不到。而其中,光是鄭成功的家眷,就有二百多人喪生。包括鄭成功的二兒子鄭濬、五兒子鄭浴、五兒子鄭溫,與隨軍北伐的義陽王,也都在颶風中葬生海底。

「濬兒、浴兒、溫兒。兒啊!莫怪做父親的鐵石心腸,硬要把你們帶上船隊。致使你們枉送了性命,成了海上的波臣,屍骨無存啊!但國破家亡,覆巢之下豈有完卵!大明國要亡了!而我鄭成功也早已家破人亡。於是也只有把私情都拋之腦後,唯興復大明為念啊!」縱然心中萬分悲傷,然鄭成功的眼中卻沒有淚。並非是鄭成功真的鐵石心腸,面對一夕之間,死了三個兒子,卻連一滴淚也沒有。實是這十幾年的征戰,恰如他滿身受的刀傷與箭傷都已結了痂。而每次的刀傷與箭傷,都讓那痂越結越厚。最後那結成了痂的傷疤,就這麼厚到了,連被刀砍了也流不出血。也就恰如鄭成功胸膛下的那顆心一樣。日夜所念,唯有抗清復明,興復大明河山。國家大義為重之下,連骨肉私情也都能成為籌碼。尤其北伐南京,不但是鄭家軍生死存亡之戰。恐也是關乎大明國興亡的最關鍵一戰。正為穩定大軍的軍心,與鼓舞軍心。所以鄭成功命提督以上的將官,皆得把家眷都帶上船隊,一併隨軍北伐。包括身為主帥的鄭成功,自己亦以身做則,將自己的家眷妻兒都帶上船隊。原因無他,就是要將官們,得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上。為保家人的性命安全,那就得全力作戰。一旦敗逃,就是舉家遭難。

羊山遭遇颶風後。因鄭家軍損兵折將,船艦毀壞嚴重。致使士氣低落,軍心不穩。尤其此次北伐南京,尚有來自江浙一帶抗清大將張煌言,率兵前來會師。而這些江浙兵,本不擅航海。海上遭遇颶風,眼見天海昏天暗地,巨浪千層如山,一片驚濤駭浪更宛如末日。狂風暴雨中巨艦互相衝撞,縱是躲於天旋地轉的船艙中,仍聽得船艦木材折裂的駭人聲響。耳中所聽見,除了排山倒海的巨浪沖擊外,充耳更滿是呼救悲號與慘叫之聲,聞之讓人喪膽。使得這些肝膽俱裂的江浙兵,縱使未喪命於海上,卻是因恐懼,而開始逃兵。甚有傳聞,說是新附的北軍將領,將率部降清。除了軍心動盪外,修補海船需要木料。而十數萬大軍停留於舟山的時間,每日得耗費數萬白銀的糧餉,其支應更是一大問題。「國姓爺。羊山遭遇颶風,大軍折損嚴重。眼下軍心不穩,士氣低落。且糧餉不足支應,逃兵日多。不如先退回廈門,待大軍重整後,擇日再反伐金陵...」儘管大軍退回舟山後,多有將官向鄭成功勸諫,回師廈門。但廈門,這個鄭家軍的根據地。儘管鄭成功嘴裡不說,卻也知道,其實廈門也已危在旦夕。

「大軍如何能再回師廈門!黃浯那狗賊,獻海澄降清。讓我多年積攢的糧秣與軍械,一夕化為烏有。狗賊甚至諫請滿清貝勒,將沿海百姓後撤三十里,以焦土政策,斷我軍籌措糧餉。而將閩粵百姓已後撤,就算我回師廈門,亦再無處徵糧餉。若是回師廈門,等同我軍將走上絕路啊!而我鄭家軍走上絕路,大明國亦亡矣!」無論如何,鄭成功知道,大軍是不能再回師廈門。一旦回師廈門,反清復明,恐就已無望。為保中興的大明國的最後一線生機,北伐勢在必行。於是鄭成功明令眾將官:『大軍既已北伐出師,豈又能再回師!修繕船艦的木料,與大軍所需糧餉,當就近從溫州徵糧徵船!』

「士氣低落、軍心動盪!」「士兵叛逃者眾!」「新附北軍傳聞將降清!」「糧餉木料欠缺!」...鄭成功已無暇,再對死去的三個兒子,與近萬葬身海洋的將士悲痛。因眼下的困難重重,恰如千斤重擔壓身。碰巧,有一個北軍的將領,名叫賀世明。因修繕海船的時候,將他的船的桅桿,漆成了顯眼的粉紅色。誰知!或許這賀世明,只是喜歡粉紅色而已。但那粉紅色的桅桿在眾船艦之中,就是特別的顯眼。這讓將士將叛逃的傳聞滿天飛,正值杯弓蛇影的鄭成功,不禁心下起疑。為免這賀世明真的判逃降清,鄭成功即下令,撤除賀世明的將職。代之以鄭家軍的將領。且一不做二不休。索性將所有新附北軍的將官,全部撤職,皆以鄭家軍的將領代替。北軍將領賀世明,憤恨難忍,不肯接受撤職,不久即突然死亡。即有傳聞,皆說是鄭成功下毒,毒死了賀世明,就是為了讓鄭家軍,完全掌握軍權。

「大明國不能滅亡!國破家亡,我已一無所有。若是大明國亡了。那我就連腳底下踩的,最後一塊紮根的土地也都沒了!那我將何去何從?」颶風過後的港口,由高地俯視滿目瘡痍的灣澳,正見海岸的崖邊長著一棵松樹。因滔滔白浪激起的波濤不斷沖刷崖邊,幾將那松樹下的土地都掏空。於是那棵松樹的樹根,盡裸露於外,幾再抓不住土壤。然崖下的洶湧濤浪,卻仍不斷的沖刷。眼見那樹根抓不到土壤的松樹,已然半傾,看似即將落入海中。倘連最後的根那樹根,連著的最後一塊土壤都被掏空,則那松樹必然落入汪洋滄海,再無土地可紮根。站在高地的鄭成功,兩眼直盯盯的望著那棵崖邊的松樹,內心有說不出的糾結。因為望著崖邊那顆即將落入海中的松樹,鄭成功悲傷痛苦恐懼的心情,霎時油然而生,恍若想到自己的處境。因大明國不能亡。所以鄭成功無論如何,都要像崖邊的那棵松樹,用它的樹根緊緊的抓住腳下的最後一塊土壤。北伐大軍士氣低落,而提振士氣的最好做法,無非就是能及時打幾場勝仗。為讓鄭家軍重新振作,重新站穩抗清復明的腳跟。於是艦隊泊靠舟山修整之際,鄭成功當機立斷,即派兵就近攻打溫州,分頭向溫州沿海的各縣,徵糧徵餉徵船。

「大明國絕不能亡!隆武帝對我的厚愛與寄望。我的母親從日本國來到泉州,一家團園的夢想。都在這塊大明國的土地。大明國亡了~~那我就真的什麼都沒了啊~~」海風鬣鬣,濤浪不止,實際上,隆武帝十幾年前早就死了。而鄭成功的母親田川氏,其實也早在十幾年前,就死了。那是發生在隆武二年,八月。那一年,清兵攻破了福建北方的仙霞關,長驅直如福建。而可恨的是,從仙霞關撤軍,刻意引清兵入關的,居然是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。正因父親鄭芝龍的反叛降清,這才導致隆武帝被清兵所擒,最後絕死而死。而鄭成功的母親田川氏,更因清兵攻入泉州,大肆殺戮與姦淫擄掠。使其母親田川氏,從日本來到泉州,本欲一家團圓,最後卻竟喪命於清兵的凌辱。如此悲痛的記憶,與撕心裂肺的痛苦,讓鄭成功無論如何,更始終都忘不了隆武二年,那一年發生的事。儘管隆武二年那一年,曾經也是鄭成功一生中,最充滿希與榮耀望的一年。後來所有美好的一切,卻都土崩瓦解,僅剩下憤怒絕望與痛苦。....X X X


隆武二年,三月。福州南安伯府行宮,書房院落中央的榕樹,春雨過後又添得新綠。見大榕的橫幹下多掛了個鳥籠。一隻鵲兒就在鳥籠中蹦蹦跳跳,展翅想飛也飛不出去。正是太師鄭芝龍,命人送來給隆武帝賞玩之物。院中的榕樹下,見隆武帝望著那籠中鳥,一臉愁眉不展。唯見得一人走進了書房院落 之時,眉頭緊鎖的隆武帝,頓才展露出了一絲的笑容。原來正是鄭成功。然而鄭成功,進了書房院落,見了隆武帝後,卻是滿臉的憂愁。往昔,鄭成功覲見隆武帝之時,總是英姿煥發,意氣風飛。而這日,見鄭成功卻滿臉的愁容,自不免讓隆武帝,感到納悶。見隆武帝,即像個慈父般,拍著鄭成功的背,問說:『兒啊。你是有什麼心事嗎?怎的看你好似心事重重。難道是朕,冊封你為"招討大將軍",把這個重擔壓到你身上,壓得讓你喘勿過氣嗎?倘是這樣,不妨說給朕聽聽!』

鄭成功聽得隆武帝的問後,卻是一臉欲言又止,言語吞吐,似有難言之隱。原來,年僅二十初頭的鄭成功,受隆武帝冊封為「大明招討大將軍」,並詔賜尚方寶劍後。原本鄭成功,正想依照自己上奏的「中興大明」陳條,有番作為。誰知泉州安平的鄭府,忽又送來了家書。且信中更告知鄭成功。說是其生母田川氏,去年十月,從日本國來到泉州後,因水土不服,得了重病。母親得了重病,這可讓鄭成功,倍感焦急又煎熬。 「自六歲與母親分離以來。這十七八年,我日夜企盼,無非是有朝一日能與母親團圓。而今皇天不負,母親終於從日本來到了泉州。卻因水土不服,得了重病。倘我這個做兒子的,不趕快返泉州探望之理。豈不是大不孝嗎‧可是!可是...。清兵已兵臨福建,福州已危在旦夕。且不說隆武帝,冊封我"招討大將軍",託我抗清之重責大任。就說當此戰事吃緊,危急時刻,我身為禁軍中提督,更當護衛隆武帝。怎又能捨隆武帝而去。這豈不是大不忠嗎?」正是國家家事,忠孝難兩全,讓鄭成功左右為難,不知如何啟齒。然隆武帝,既已問起。鄭成功多日焦急與擔心母親的病情之下,幾也無法再隱瞞。索性實話實說,即對隆武帝陳言:
『皇上。成功不敢隱瞞。成功乃父親鄭芝龍在日本國所生之子。母親為日本國人氏。成功六歲被叔父帶回泉州,自此就與母親分離。而這十餘年來,成功更日日無不思念母親。去年十月,母親終於從日本國被送到了泉州。可成功任禁軍中提督,擔此護衛皇上的重任。又得皇上隆恩,封我為招討大將軍。所以成功國事為重,不敢返泉州見母親。然幾日前,泉州卻傳來消息,說是成功的母親,得了重病,甚至有性命之憂。成功十幾年來,日夜思念母親。本以為中興大明之後,即能朝夕盡孝於母親膝下。誰知母親竟得了重病,倘若成功不回去探望母親。則恐怕,再也無法與母親團圓。做為人子,豈不讓成功終身遺憾。所以今日,成功大膽想向皇上,暫時請個假,以返回泉州去探望母親。只要母親的身體稍有安好。成功立刻就會趕回福州。相信成功報答皇上隆恩,來日方長。所以請皇上準成功告假,返泉州探望母親!』

聽鄭成功要告假返鄉。一時隆武帝,嚇得臉露驚惶,頓是指著那掛在榕樹下的鳥籠,急得說:『兒啊!你看看這籠子裡的鵲兒啊!朕就有如這籠中鳥啊!朕能夠依靠的,也只有你啊!要是你離我而去。萬一清兵來了!那朕就只能任人宰割啊!而今清兵已快兵臨城下,當此危急時刻。難道你真捨得放下我不管嗎?』隆武帝自稱是「籠中鳥」。鄭成功亦知其意。因自從父親鄭芝龍,擁立隆武帝登基帝位後。這一年來,父親鄭芝龍對隆武帝的態度,一切亦都看在鄭成功的眼裡。所以隆武帝說自己是「籠中鳥」。其所暗指,無非就是說─他就像是被鄭芝龍關在籠子裡的鳥。這,當然鄭成功也知道。所以鄭成功的心中,更感到恐懼與不安。因為鄭成功隱約也能查覺,自己的父親鄭芝龍與滿清韃虜之間,背地裡似有些不可告人的勾當。偶而三更半夜之時,鄭成功更曾發覺,似有一些鬼鬼祟祟之人,進入了鄭家的宅院。且這些鬼祟之人,進入宅院後,往往就與父親鄭芝龍閉門關在書房之內,彼此竊竊私語。而鄭芝龍從來也不對外人說,他與那些鬼祟之人,究竟在談些什麼事。但想及此。鄭成功怕就怕,隆武帝恐怕不止是被父親關在籠子裡,賞玩的「籠中鳥」。而是被父親鄭芝龍養在籠子裡,待價而估的「籠中鳥」。

『皇上。泉州與福州,距離並不遠。請皇上不必過度擔心。臣返泉州探望母親,慢則一月。若母親無大恙,快則幾日便可回!』講至此,鄭成功陡然下跪叩頭。因鄭成功再也不忍見隆武帝,被其父鄭芝龍蒙在鼓裡。見得鄭成功語帶哽咽,一陣情緒激動,突然對隆武帝說:『皇上。臣的父親鄭芝龍,臣的叔父鄭芝豹等,都心懷不詭。恐怕都早有二心。切莫再信任他們,指望他們抗清。若想中興大明。皇上,應該要有自己的打算才是!』雖說隆武帝,對於鄭芝龍扣住糧餉,按兵不動,始終不出兵抗清,早就心中存疑。但聽得鄭成功,突出此言,依然讓隆武帝,甚感驚駭。畢竟隆武帝之所以能在福州登基為帝,靠得全都是鄭芝龍,一手撐起整個朝廷。而倘若鄭芝龍已有異心,欲傚吳三桂引清兵入關。如此一來,隆武帝豈不有如身在賊船,非但中興大明無望,恐還隨時都有性命之憂。驚愕之下,見隆武帝頓是惶然,慌問:『兒啊。你的父親與叔父,已有二心。這話可當真!那該如此何是好啊!那我還能指望誰啊?倘若我想離開福州的話。那你願意跟我走嗎?』
『皇上。莫慌!待臣返回泉州探望母親,了卻這樁與母親團圓的心願。心願既了,成功自當返回福州,從此全心全意,護衛皇上。縱然軍權全在父親手上,成功難有做為。但那成功此頭此血,那怕捐軀,總之已都許了陛下!』聽得鄭成功慷慨陳詞之言,隆武兩行淚下,趕緊趨前扶起鄭成功。就此君臣,相擁而泣。而鄭成功,既以對隆武帝剖肝輸膽。隆武帝豈又能阻鄭成功返泉州見其母,以了卻母子團圓的心願。即準假一月,囑其快去快回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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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甘仔轄‧鰲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