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、家國一生懸念~美夢成真剎那卻崩潰

隆武帝賜國姓朱,又賜名「成功」。鄭森感動莫名,當即下跪,叩謝皇恩。隆武帝趨前,扶起鄭森。一時懇切之情溢於言表,拍著鄭森的背,即說:『成功啊!只恨我膝下無女。不然我定要招你為駙馬。讓你做為我的半子。倘有你這樣的兒子,我也就了無遺撼了!』事實上,隆武帝因半生時間,都在被圈禁與監禁中度過。所以不止膝下無女,亦無子。因年近半百,膝下空虛。因此隆武帝,對鄭成功講的這番話,確實也是出於一番真情。鄭芝龍有事,先告退後。隆武帝仍留鄭成功於書房之中。見鄭成功拘謹,隆武帝敞開胸懷,即又說:『成功啊!我膝下無子女。今既已賜你國姓朱。那我就當你是我兒子了。倘無外人在,你我盡可有如父子,無需再行君臣之禮。而且就算有外人在。我也會交待下去。需得待你以駙馬之禮。只要你想見我。隨時都可來見我,無需層層通報。另外,我還要冊封你為忠孝伯,掌理御營中軍都督之職。也唯有讓你掌理禁軍,長伴在我左右。這才能讓我放心啊!』鄭成功聽得隆武帝的冊封,又要下跪謝恩。然隆武帝,卻是早一步扶住了鄭成功,懇切由言:『成功啊!不需多禮啊!我不是說了嗎?只有我倆的時候,咱就是父子。我視你為我兒。只希望你也能視我為父啊!』

隆武帝口口聲聲「父子之說」。著實讓鄭成功聽了,眼淚都快滾落下來。此後,每當隆武帝與鄭成功單獨相處之時,果然亦將鄭成功當成了自己的兒子般。總不再喚鄭成功的名字,而直接以「兒啊」稱呼鄭成功。既視鄭成功為兒,多少也彌補了隆武帝,膝下無兒女的空虛。每每召見鄭成功,到書房的內院談心。隆武帝更總是掏心掏肺,無不將自己一生的遭遇,毫不隱瞞的告訴鄭成功。包括隆武帝的祖父,因不喜隆武帝的父親,長相醜陋,不願將唐王的王位傳給他。而將其父子圈禁宗人府。進而導至隆武帝的父親,被兩個叔叔下藥毒死。後來上蒼眷顧,隆武帝,繼任了唐王。卻因不滿崇禎帝被奸佞所包圍,時為唐王的隆武帝,即發兵欲往北京勤王,掃除滿朝奸佞。不幸功敗垂成。使得當時為唐王的隆武帝,被崇禎廢為庶民,更監禁在鳳陽的高牆監獄八九年。其間,管事的太監向落難的隆武帝索賄。但隆武帝平生最恨,就是這種奸佞,硬是不給錢。於是那管事的太監,就尋事找麻煩,硬給隆武帝上了腳鐐手銬,施以各種的酷刑。幾度,差點讓隆武帝,幾被折磨而死。
『兒啊!我這一生雖受盡了苦楚。但我心中無時不刻不掛念的,卻是中興大明國。畢竟國家興亡,匹夫有責。何況我還是朱家之人。只恨被流放之身,孓然一身。縱是被你父親與叔父,擁立為帝。但這個皇位,無兵無權,也就只是個虛名。實際上,我是無依無靠啊!兒啊!於今我能依靠的,也只有你了!』隆武帝之言,字字句句聞之讓人心酸。鄭成功的腦海中更無法忘記的是,隆武帝的背上,那一道一道在獄中被鞭打留下的鞭痕,以及手腕上那被繚銬折磨烙下的傷疤。這讓鄭成功更怎麼也忘不了,隆武帝那殷殷期盼,望著他的眼神。恰就有如一個面對國破家亡,卻無能為力的父親,對兒子的期望。期望兒子能夠撐起這個即將破碎的家。

「家」對鄭成功而言,始終虛無縹緲。恰如一棵樹根離地三尺,飄浮於土地上的松樹。而這棵松樹的名字就就「福松」。「福松」事實上,即是鄭成功的幼名。六歲的時候,福松從日本國的平戶,被從母親田川氏的身邊,帶回了大明國的泉州。但大明國的泉州,這一塊沒有母親的土地,對福松而言,又如何能成為生根的故鄉。那怕福松來到泉州,這塊陌生的土地的時候,當時他從未謀面的父親鄭芝龍,早已是大明國的東南沿海之霸。富可敵國的鄭芝龍,甚至在泉州的安平老家,建了一座城,當成自己的宅邸。且鄭芝龍還從自己的城,開了一條運河,直通大海:以方便自己,從自己的府邸中,就可以直接乘船出海。總之,福松被帶回泉州之時,其富裕的生活,絕非在日本平戶那田川家的鑄劍鋪,可以比擬。而鄭芝龍初見福松,這個在日本國長大的長子。因見其面貌俊秀,生得四平八穩,又頗機智,亦頗歡喜。所以將福松,改名鄭森後。為讓鄭森允文允武,鄭芝龍不但聘請了福建最好的儒師,來教導鄭森讀四書五經。 更聘了泉州最好的武師,來教導鄭森,學習各種武藝。只不過鄭芝龍是個大忙人,又身居官家要職,大半時間都在福州。因此鄭森,一整年也難得見到鄭芝龍幾次,對父親更是始終陌生。

鄭森在鄭家的泉州府邸中,比較常見到的,倒是三叔鄭芝豹。但鄭芝豹是粗魯的武夫,對鄭森頗不友善。其總是開口閉口,就以「雜種」來稱呼鄭森。另一個鄭森比較常見到的人,則是四叔鄭芝鳳。鄭芝鳳是個讀書人,溫文儒雅。或有感於鄭森生於日本國,六歲方返中土。所以鄭芝鳳,對鄭森總是特別的疼愛,常教導鄭森詩文。只不過鄭芝鳳,中了舉人後,改名鄭鴻逵。自此多在外地讀書與當官,一年亦難得再一次面。至於鄭森,六歲來到泉州後,其生活起居,鄭芝龍就將其都交給了正室夫人顏氏,挑起教養之責。鄭芝龍亦交代鄭森,需得視正室夫人顏氏,為自己的母親。鄭森聰穎又聽話,對顏氏頗孝順,亦頗得顏氏的疼愛。然對鄭森而言,顏氏疼愛歸疼愛,終究像是彼此相敬如賓,而不是像是真正的母親。所以每當鄭森,想念遠在日本國的母親田川氏,他總是會偷偷的跑到海邊。一個人眼巴巴的睜著眼,望著那遼闊無邊的大海,想念著海的另一邊,那從小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。但只盼有一天能在海的另一邊,再找到他熟悉的母親。

春去秋來,時光流逝恰如潮汐一波波拍打海岸。眨眼已過了十七八年。但潮汐卻始終沖刷不掉鄭森對母親的思念。而十七八年,鄭森也沒枉費鄭芝龍的花大錢栽培。十五歲,鄭森就考中的秀才,而且還成了由朝廷出錢栽培的稟膳生。二十初頭,鄭森更考上了南京的國子監,可謂平步青雲,前程似錦。然而縱然擁這些令人稱羨的科舉及第,鄭森的心中卻始終只感到空虛。因鄭森隱約也知道,他的這些榮耀的科舉及第。事實上都是他的父親鄭芝龍,或花大錢、或走偏門、或套關係,去替他打通關的。而他只是有如一個被人操弄的傀儡,或是像是一個遊魂般飄飄蕩蕩。甚至鄭森更常感覺,他對大明國這塊土地的陌生,恰就有如他對他的父親鄭芝龍的陌生一般。總覺這塊中國的土地,不是屬於他福松生長的土地。及至鄭成功遇見了隆武帝。

『兒啊!雖然我是皇帝。但我無依無靠啊!』『兒啊!於今我能依靠的,也只有你了!』『兒啊!只恨我膝下無子女,不然我定要招你為駙馬!』『兒啊!我賜你國姓朱。而今也是朱家人了。從今以後這個國這個家,就寄望你中興了!』...。隆武帝那一聲聲「兒啊」的叫喚,聽在鄭成功的耳裡,恰如溫暖的春風吹拂過冰凍的松林,又如甘露般的春雨滋潤了乾涸的土地。於是那棵始終離地三尺飄浮的福松,終於把他的樹根,紮入了大明國的土地。且是其樹根深深的擁抱著大明國土地的土壤,再不肯鬆手。「大明國是我的國,我的家。隆武帝就像是我的父親。隆武帝無依無靠,我這個做兒子的,就該成為他的依靠。那怕犧牲我的姓命,我誓死也要悍衛隆武帝,誓死悍衛我的國我的家。絕不容許那滿清韃虜,毀了我的國我的家!」畢竟十七八年來有如遊魂飄蕩的鄭成功,遇見了隆武帝後,恰就有如一個迷路了十七八年的孩子,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家。而今國家有難,又即將崩毀。而一旦大明國被滅,對鄭成功而言,則他又將失去紮根的土地,又將飄蕩有如遊魂。此,鄭成功如何能忍。所以無論如何,鄭成功都得用他的生命來悍衛,這好不容易讓他終於紮根的土地。

「家國」原本在鄭森心中,已如一堆破瓦殘磚。但與隆武帝相處後,那幼年時被撕碎的破瓦殘磚,漸漸竟又一磚一瓦堆疊成了鄭成功一生懸念的家園。隆武帝的有情有義與不屈不撓。隆武帝的憂國憂民與力圖振作。在在於鄭成功的心中,都更像是一個為人父親的典範。而較之鄭芝龍的奸巧與利以為上,鄭成功更寧願將隆武帝,視為他的父親。而非鄭芝龍。儘管面對風雨飄搖的國難當前,且清兵已然兵臨福建。但鄭成功,做為禁軍中提督,護衛隆武帝左右,其一生中卻從未感到如此的踏實。因為鄭成功已然腳踏實地,站在自己國家的土地上。而為了守護自己的家園,那怕是付出了姓命,對鄭成功而言,那也只是秉春秋之義,走上了古聖先賢的道路。所謂「讀聖賢書所學何事,而今而後庶幾無愧矣!」當鄭成功已然將自己紮根在大明國的土地,並誓死要悍衛自己的家國,絕不讓滿清毀了他的家園。亦恍若上蒼的眷顧。而鄭成功原本,遠在日本國平戶的母親田川氏,居然也從日本國來到了大明國的泉州。


隆武元年,十月。秋風正盛之時,一艘懸掛著日本國朱印旗的朱印船,乘著北風而來,忽然出現在泉州的安平港。照說,明初之時,因日本倭寇為禍東南沿海。所以禁海令實行後,大明國即禁絕百姓與日本國往來。就此幾百年來,也從未見有來自日本國的船,會出現中國的港口。但鄭芝龍麾下的貨船,卻是明目張膽,年年滿載貨物,往來日本國平戶與泉州之間。原來,正亦是鄭芝龍在福州擁立隆武帝,後被冊封為平國公,加太師之職。其事,亦隨著鄭芝龍的貨船,傳到了日本國。日本國平戶城主,松浦隆信,得知鄭芝龍已然在中國,位極人臣,權傾天下。一則,松浦隆信,畏懼鄭芝龍的權勢。二則,松浦隆信更怕,當年他把鄭芝龍的妻子田川氏,扣留在日本當人質,就怕鄭芝龍會記恨。於是為了取悅鄭芝龍,拉攏鄭芝龍。松浦隆信做了一個決定,那就是他決定要要將鄭芝龍的妻子,送到泉州去給鄭芝龍。不僅如此,為了展現誠意,松浦隆信更把田川氏當成了自己的家人。不但派了一艘朱印船,專程將田川氏從平戶,送到泉州。而且還滿載了一船的厚禮,當做是田川氏出嫁到中國的嫁妝。

田川氏被送到了泉州的事,泉州的鄭宅很快的,也就遣人送來書信到福州,告知鄭芝龍。當即,人在福州的鄭成功,亦即知道了自己的母親,居然從日本國已來到了泉州。十七八年來的分離與朝思暮念,鄭成功直不敢相信,自己居然有朝一日,真能與自己的母親重聚。「母親來到了泉州了!蒼天真是眷顧於我。竟然讓我苦等了十幾年,一家團圓的夢想,終於成真了!現在我終於能一家團圓了!」恰如幼年時,一個被摔得破碎的鏡子,而今居然又破鏡重圓。這讓鄭成功欣喜若狂。但正值戰事吃緊。且鄭成功任禁軍的中提督,需得日夜護衛隆武帝,亦不得立刻返回泉州去見自己的母親。於是鄭成功去找了鄭芝龍,並向鄭芝龍,提說:『阿爸。母親已從日本國來到泉州。兒子十幾年來,思念母親甚殷。但此刻卻又無法離開福州。所以, 是否懇請阿爸,能將母親接來福州,好讓咱們一家早日團圓!』未料,鄭芝龍,聽得鄭成功的話後,卻是語氣冷淡,漫不經心的回:『倭婦賤種,那裡真能做一輩子的夫妻。森兒啊!你只有一個母親。你的母親就是我的正室夫人顏夫人。難道你的大媽,對你不夠好嗎?為什麼你要去認一個倭婦,當你的母親!』

鄭芝龍那開口「倭婦」閉口「賤種」的稱呼田川氏。這直讓鄭成功不敢相信,自己的耳朵所聽。驚愕之下,鄭成功據理再言,語氣略帶激動的說:『阿爸!你怎能如此輕鄙我的母親。她是我的親生母親,是與我相依為命的母親啊!十幾年未曾見面,那個做兒子的,會不想念自己的母親!請你把母親接來福州,讓我與母親相見吧!』鄭芝龍眼見鄭成功,口口聲聲想見母親,竟似顯得有點不耐煩。出口即說:『森兒!你是我鄭芝龍的兒子,眼下你有大好的前程。 但最重要的,是你要跟我一樣,懂得識時務。大明國自古以來,禁絕與倭國往來,更視倭國人為寇仇。而今,倘讓人知道你的生母是一個倭婦。往後,你如何在朝廷的百官面前,與人家站起。』講至此,鄭芝龍話頭一轉,忽罵起了松浦隆信:『哼!這松浦隆信,也真是故意要給我製造麻煩。幹嘛要把一個年老色衰的倭婦,給我送到泉州來。這不是故意,要讓我的面子掛不住嗎?真是可恨啊!』

因見鄭成功苦腦。鄭芝龍終是放軟了語調,換之以苦口婆心的語氣,續又勸說:『森兒啊!不是我不通人情啊!既然你母親已經從日本國來到泉州。你要見她,遲早總是可以見著。只不過眼下的時機,不止關乎大明國的存亡,更關係到我鄭家的生死存亡。所以你得把私情暫先放下,以大局為重,專心的好好辦事!待熬過眼前這一關,你自然就可以回泉州去見你母親了。這才是兩全啊!』鄭芝龍既已這樣說,鄭成功也不敢違拗父親之意。畢竟「君君臣臣,父父子子」乃是自古中國的倫常之道。況且鄭芝龍這麼說,也不是沒有道理。國事家事之間,當已國事為重,方是顧全大局。

隆武二年,三月。正是國事為重。且不忍見到隆武帝,日日頹然坐於書房之中,因國難當頭而面容愁苦。為替隆武帝分憂,鄭成功花了數月時間苦思,盡一生所學,想出了個抗清救國,中興大明之策。將其寫成了奏章,呈給了隆武帝。於奏章中,鄭成功詳陳,關於大明國的東南半壁,該扼守那些險要之地,又該用那些將領進取反功。乃至東南沿海,才俊濟濟,物產豐饒。 更當開放百姓海外通航販運,以富國裕民。而民富則國強,糧餉充足,方能力抗滿清。總之,鄭成功長於東南沿海。其十幾年來,亦見識到父親鄭芝龍,是如何靠著擁有龐大的船隊,並利用海外通洋販運,累積到富可敵國的財富。因此鄭成功所言,必非是空談。而是因大明國自古厲行海禁,所以對海外之事一無所知。而鄭成功,則把這個可以藉著海外通洋販運,一則富國裕民,二則籌措龐大的糧餉的方法,講述了出來。且鄭芝龍,光在東南沿海,就擁有五百多座的貨倉,海船幾百艘。長年乘著季風南來北往,航行於北起日本國,南至呂宋、爪哇...等東洋十幾國之間。其一年所賺進的財富,更達四五千萬兩的白銀。

因鄭成功所陳富國強兵,及抗清復明的奏章,乃實際可行。卻是隆武帝想都未曾想過。因此隆武帝見了鄭成功的奏章之後,天顏大悅,稱其真知灼見,有如在馬群中見到了麒麟。隔日,於布政署府衙早朝之時。隆武帝即召見鄭成功。並在朝廷,當著百官面前,賜給了鄭成功尚方寶劍一柄,以代天巡狩,便宜行事。當下隆武帝,更冊封鄭成功為「大明招討大將軍」,委之以抗清救國與中興大明之重任。當時,鄭成功也不過才二十初頭。本為一個年紀輕輕的儒生,鄭成功居然得到隆武帝,如此的隆恩與信任,忒真是無上的榮耀。自此,為不負皇恩浩瀚,鄭成功也就把抗清救國的重責大任,一肩扛到了肩膀上,並視中興大明為己任。為只為悍衛家國,與守護那一家團圓的美夢終於成真。倘就此為國捐軀,對鄭成功而言,亦無怨無悔,可含笑而死。然誰知,這讓鄭成功原本以為,已經紮根的土地與一家團圓的美夢。眨眼之間,卻又全都破滅。....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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