兵部尚書張煌言,評延平王北伐:
「延平大軍圍石頭城者已半月,初不聞發一炮姑射城中,而鎮守潤州將帥亦未曾出兵取旁邑,如句容、丹陽實南畿咽喉地,尚未扼塞。故蘇、松援兵得長驅集石城。余聞之,即上書延平,大略謂頓兵堅城,師老易生他變,亟宜分遣諸將盡取畿輔諸城,若留都出兵他援,我可以邀擊殲之,否則不過自守虜耳。俟四面克復,方以全力注之,彼直檻羊阱獸也。無何,石頭師挫,緣士卒釋兵而嬉,樵蘇四出,營壘為空,敵諜知,用輕騎襲破前屯。延平倉猝移帳,質明軍灶未就,敵傾城出戰,兵無鬥志,竟大敗。」


一、「仁義怎能認輸」「王道豈能退卻」

西元1659年。明永曆十三年(大清順治十六年)七月二十二日。「邪不勝正,這是真的嗎?若是真的,那就請老天睜開眼,為我做見証吧!」獄廟山山腰處的鄭家軍帥營,一頂顯眼的黃蓋布幔傘下,但見延平王鄭成功,雙手緊握拳頭,目光如炙,遙觀山下的戰局。先是拂曉之時,突如其來,示警的號角聲與銅鑼聲,傳遍滿山遍野。當時,尚在帥帳中熟睡的延平王,聽得示警,躍然起身,忙得披甲奔出帳外。卻見白土山的方向,一片火光與濃煙沖天。惶然才想大事不好,延平王的眼中,卻見一隊滿清的驃騎,馬蹄捲起煙塵滾滾,恰如一尾奔竄山林間的孽龍。直奔神策門余新的前鋒大營。雖說余新,已然列陣已待。但那滿清驃騎,確實猛悍,停都未曾聽歇,即直奔余新大營衝殺。原本延平王尚認為,以鄭家軍的訓練有素,紀律嚴明,當能抵擋住那滿清的驃騎。誰知雙方鏖戰,不過半過時辰。余新的前鋒營,居然被那滿清驃騎,衝殺的,潰不成軍。眼見這幕,讓延平王望之,頓不禁咬牙切齒。更恨者,是那隊滿清驃騎,滅了余新的前鋒營後,又如一尾奔騰的孽龍,直朝蕭拱辰大營奔去,竟似無人能擋。當下,已然怒不可遏的延平王,急令橋頭山的萬妹,率兵前往馳援。

「仁義真能勝過奸邪嗎?或是正人君子,需得向雞鳴狗盜之徒退卻?這些滿夷韃虜,果然不能跟他們侈談仁義。圍城十日,我不發一砲,不射一箭,無非就是想對他們示之以仁義。沒想到這些奸邪無賴之徒,假意稱降,趁我不備,居然對我偷襲。忒真不可饒恕...」儘管延平王心中憤恨,也想給那隊偷襲的滿虜驃騎,一點教訓。可恨的是,蕭拱宸營就算據深溝木柵而守。但那滿虜驃騎,卻是箭如雨下,硬是攻入蕭拱宸大營。且萬妹所率的援兵未到。見那滿虜驃騎,攻破蕭拱宸大營後,卻是已然有如孽龍掠食之後,揚著煙塵遠去。萬妹追之不及。南京城的神策門外,見城門忽而大開,成千上萬的清兵,更已傾巢而出。據高地建老營,其大軍佈陣城外,已然由守勢,改成了攻勢。中提督甘煇、參將潘庚鍾等人,見清兵出城突襲,亦趕忙奔赴帥營。然眾將官,趕到獄廟山的帥營之時,余新與蕭拱宸的先鋒營,早已被破。且見清兵,亦已大舉出城,建立老營。

因余新的前鋒營被破,延平王中軍帥營再無屏障。況是清兵傾巢出城,據高地佈陣,若其直接衝殺獄廟山中軍,帥營更形凶險。中提督甘煇,見情勢不妙,忙向延平王進言:『國姓爺,圍城之勢已被破,前鋒營亦已被滅。中軍直接面對滿虜大營,太過凶險。況我軍士氣衰弱,敵軍正氣燄高張。依我之見,若再戀戰此局,對我軍而言,將只如陷泥沼。應趕緊將大軍,抽調離觀音山,撤到關音門。待重整士氣後,再與滿虜做場決戰!』參軍潘庚鐘,頗讚同甘煇之言,即也進言:『崇明伯所言極是。觀音山位在南京內外城之間,內城神策門外,清兵已屯大軍。若再有清兵援軍,從後方攻來。屆時我將腹背受敵,進退無路,情勢更加凶險。若將大軍先撤到外城的觀音門。一則,觀音門臨著長江,而水戰正是我軍所長,江上更近是我船艦,可無後顧之憂。二則,若是陸戰不利,我軍亦可立刻退入長江,引清兵入江作戰。如此一來,我軍即可先立於不敗,再求勝!』

眾將官聽得甘煇與潘庚鐘之言,個個稱是,皆認為應將大軍,先撤回觀音門,再做計議。畢竟潘庚鐘一番話,可把鄭家軍的優缺點,都點了出來。「鄭家軍強於水戰,卻弱於陸戰」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。尤其剛剛,見到清兵那一對幾百人的驃騎,短短個把個時辰,居然就橫掃戰場,滅了鄭家軍的三個前鋒營。這讓眾將官觀戰望之,都不能不感震懾。可惜的是,鄭家軍就缺少這種驃騎。只因鄭家軍是興兵於海的海師,而海船也運載不了太多的馬匹。所以鄭家軍的騎兵,可謂少之又少,幾無法成軍。偏偏對陸戰而言,能主宰戰場的也只有騎兵。有若清兵入關,能橫掃中國,靠的也就是他們的八旗鐵騎。然而,再就海戰而言。鄭家軍在對清兵的海戰,幾卻未曾嚐過敗績。正是鄭家軍,原本就是興兵在海洋。當年,顏思齊與鄭芝龍,借李旦之力,於台灣笨港興兵練兵。其目地,原本就是要主宰海洋的經商海路,並與西方來的紅夷海上強粱相抗。後來的事實也証明,有若荷蘭紅夷,如此海上強權,也屢屢敗在鄭家軍的手上。再別說,滿清那薄弱的水師,如何能與鄭家軍相抗。雙方一旦在海上遭遇,滿清的水師,幾也就只能給鄭家軍,當活靶打而已。

眾將官,豈會不知鄭家軍,強在那,弱在那。是以,當初攻克鎮江後,明明走陸路到南京,頂多就是二三日。但將官們,最後卻仍決定多花上十幾天的時間,乘船走水路。因為只有在水上與海上,才能讓鄭家軍立於不敗之地。正因如此,南京圍城失敗,清兵傾巢出城,當局逆勢轉成了凶險。當下,甘煇、潘庚鍾與眾將官,第一個想到的,自然就是將大軍,撤到長江邊的觀音門。誠如鄭家軍,與滿清周旋於東南沿海十餘年,之所以能立於不敗。即是陸戰一失利,鄭家軍即立刻撤退入海。但只要一入海,則滿清就再無計可施。而長江深闊可行海船,亦如一道天險。萬一陸戰不利,只要鄭家軍撤退入長江。屆時那怕滿清驃騎有多強悍,面對長江天險,亦再無用武之地。正也是甘煇、潘庚鐘與眾將官所考量。只不過延平王鄭成功,其想法與考量,卻與眾將官們,大不相同。見延平王兩眼就像是要噴出火來,直瞪著神策門外,黑壓壓傾巢而出的清兵。灼灼目光,又望向三個被焚燬的前鋒營,濃煙衝天。聽得甘煇與潘庚鐘,撤軍到觀音門的建言後。當下見延平王,一臉神色凜然,卻是以斬釘截鐵的口氣,回說:
『哼!讓他們來吧!正合我意。我的王師,豈能向出爾反爾的無賴退卻!況是信守仁義的正道,豈又能向言而無信的邪道屈服!今日那滿虜,既出爾反爾,又言而無信。竟趁我不備,以小人之行,偷襲我前鋒營。但就算如此。這也只不過就是讓我軍,小挫銳氣而已。我王師,怎能這樣就想撤退!若是王師退卻,豈不就是讓小人得意,讓君子之道蒙塵。況是仁義,豈能向奸邪低頭。聖賢之王道,豈又能向邪魔歪道臣服。明日,我還正想看各軍提督與統鎮,擊潰那滿擄,立下大功呢!怎能退卻!』


「仁義」光聽延平王提到這二個字,眾將官都要頭皮發麻,兩腿發軟。正是鄭家軍兵圍南京城以來,眾將官最怕的,無非就是延平王,開口閉口都是在講仁義。事實上,兵圍南京城後的延平王,與先前的國姓爺,對眾將官而言,簡直也是判若兩人。「兵者,詭也!」這是以前國姓爺帶兵之時,最常講的話。也就是當時的國姓爺,總是指示眾將官─「用兵需得詭詐,方能出敵意表,制敵先機。」然自從兵圍南京城後,面對這六朝古都,又是太祖朱洪武所建之城。延平王對於用兵之道,卻是態度丕變,處處小心謹慎的,猶如深怕會傷到南京城的一磚一瓦般。所以兵圍南京十來日,居然一砲不發,一箭不射。縱是眾將官內心焦急,頻頻請戰。而延平王,卻是無不滿口大道理的講仁義。又是「大軍攻城,難免造成軍民百姓損傷!」又是「攻心至上,攻城為下!」又是「此番北伐南京,動見觀瞻。當以王道才能服天下,更該以仁義號召天下!」總之,鄭家軍兵圍南京城之後,對延平王而言,似乎這已不再是一場攻城奪城之戰。而是一場「正道與邪道之戰」「仁義與奸邪之戰」「王道與不義之戰」。乃至是「聖賢之道與小人無賴之戰」「君子之道與雞鳴狗盜之戰」。

既是「仁義與奸邪之戰」「君子與小人之戰」「王道與不義之戰」。鄭家軍兵圍南京後,延平王自以王師自詡。一則不願禍及無辜,傷害老人婦孺等無辜百姓。二則也不願趁人之危,攻打尚未做好完全準備好的清兵。三則更不願不信守承諾。因城中的清兵已派人出城,稱願納款獻城。只是需等三十日,以保在京城的家人安全。而延平王也已許以承諾,願等三十日。是以圍城十數日,不發一砲,不射一箭。及至清兵,拂曉突襲,攻破鄭家軍三個前鋒營。繼之清兵大軍,傾巢出城,據高地設老營。這時,面對清兵的言而無信,更使詭詐的小人之術,偷襲鄭家軍。見小人得意,雞鳴狗盜之徒猖狂,這讓延平王,更是至感憤怒。
「仁義怎能向奸邪認輸」「王道豈又能向不義退卻」就是這一口氣,吞不下去。說什麼,延平王都不可能,把甘煇、潘庚鐘與眾將官的話聽進耳裡,將大軍先撤退到長江邊的觀音門,以重整旗鼓,再做決戰。而是斬丁截鐵,就是要與清兵,面對面在觀音山,做一生死決戰。儘管眾將官皆知,此舉並不明智。然兵圍南京以來,延平王對仁義的執拗,幾至剛愎自用,任誰的話也聽不進耳裡。就算崇明伯甘煇也曾沉不住氣,對著延平王大罵:『你一定會後悔!』誰知延平王仍把他的話,當成馬耳東風。正也知延平王執拗,眾將官亦不敢違抗。唯一能做的,就是馳馬急告各鎮營,並趕緊將各統鎮將領,齊召來獄廟山的帥帳中,以調兵遣將,重新在觀音山佈陣。

二十二日,午后時分。原本兵圍南京的鄭家軍,開始大規模的調動。南京城南方的秦淮河,西邊長江畔的石頭城,見那鄭家軍的兵將,一片兵馬悾傯。拔營的拔營,埋灶的埋灶,有的扛鍋碗瓢盆,有背刀箭器械。馬匹拉著火砲,身穿三十斤重鎧甲的士兵,一路匆促行軍。翻山越嶺,幾十里路,從白天走到黑夜,就為趕到觀音山重新佈陣。晝夜趕路,將士苦不堪言,又因先前圍城十數日,士氣已衰,軍紀鬆散。使得經得一晝夜,鄭家軍的大軍,縱是已到達觀音山重新佈陣。卻是兵將個個累得兵疲馬睏,士氣與鬥志全消。反觀神策門外的清兵大營,卻是一片戰旗飄揚,馬鳴嘶嘶。鐵騎橫戈列陣,鎧甲金光閃耀,恰有如蓄勢待發的虎兕,即將出籠。且見那成千列陣的鐵騎之前,昂首闊步,騎著高頭大馬,檢閱兵將的。卻不是崇明總兵梁化鳳。

梁化鳳率兵,馳援南京,原本不就他從長江口的崇明城,帶來的三千漢綠營兵。後來到達江蘇,與江寧巡撫蔣國柱會合後,又從蔣國柱那裡得了一千個撫標兵。正是梁化鳳馳援南京,其麾下頂多也不過就是四千兵士,且多是一般的步兵。卻又那來幾千鐵騎?且見這些鐵騎身上的鎧甲與飄揚的旌旗,也不似梁化鳳漢綠營兵的騎兵。倒似滿州八旗兵的鐵騎。原來,這數千鐵騎,正是六月中之時,由貴州乘四十艘艘,順長江而下,返回南京。由梅勒章京、噶褚哈、瑪爾賽、吐爾瑪所率的滿州八旗鐵騎。這不,噶褚哈、瑪爾賽、吐爾瑪,三個梅勒章京,就騎著駿馬走在梁化鳳之前,一同校閱大軍。而梁化鳳一個漢綠營兵,又何以會和三個滿州梅勒章京,一起校閱大軍?這話頭,或得再從這日,梁化鳳拂曉突襲,凱旋歸來後,說起。...


且說二十二日,梁化鳳率五百驃騎,五更天挖開舊城門,拂曉突擊。因其一路保密,未曾告知任何人,包括兩江總督郎廷佐與提督管效忠,亦被蒙在鼓裡。待其連破鄭家軍三個前鋒營,大獲全勝,凱旋而歸。當時,獲報梁化鳳率驃騎,扶曉出城後,提督管效忠心知,其必是前去突襲敵營。是以,管效忠趕忙調遣兵馬,欲出城去馳援。而當管效忠所率的大軍,方開神策門,傾巢出城。梁化鳳卻已率著驃騎,拉著擄獲的鄭家軍前鋒營將領余新,凱旋歸來。管效忠見狀大喜。一方面,急命大軍據高地,建老營,屯紮城外,佈陣以待外。一方面,管效忠亦親率親兵,出營遠迎梁化鳳歸來。

梁化鳳凱旋而歸,管效忠遠道出迎。雙方一碰頭,管效忠一出口,即直言說:『梁將軍啊。你三更半夜,挖開城牆出兵。怎都不先通知我跟郎大人。傳令報說,你連夜率兵投敵了。真是嚇壞我跟郎大人了呀!』梁化鳳聽得管效忠話中之意,言詞似有責怪。一身戰場歸來,風塵樸樸的梁化鳳,忙躍身下馬,單膝下跪,正欲請罪。管效忠見狀,卻是也躍下馬來,趕緊趨前去扶梁化鳳。忙不逸乎,滿嘴直說:『別!別!梁將軍。我沒責怪你的意思!你今日不但是立了大功啊!可還是救了大家的性命,我感謝你都來不及呢!豈敢責怪!』

 

 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甘仔轄‧鰲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