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鄭成功詩:京峴台

黃葉古祠裏,秋風古殿開。
沈沈松柏老,暝暝鳥飛回。
碑碣空埋地,廢階盡雜台。
此地行人少,塵世轉堪哀。」

 

一、鎮江京峴山祭宗澤墓


西元1659年。明永曆十三年(大清順治十六年)七月二十五日。鎮江東南的京硯山。京硯山其是只是一座丘陵般的小山,位於鎮江東南郊。雖不是什麼名山大川,卻是時常雲霧繚繞,時見紫氣升騰,大有帝王之氣。然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後,為保秦朝千秋萬世。一得知京硯山有龍脈,秦始皇即派了三千身穿紅衣的囚犯,前來劈山削嶺。名為修築譯道,實則為壞京硯山的風水,以破其龍脈。因龍脈被斷,從此隱於京硯山的帝王龍氣,就常因壯志不得伸,而哀嚎。由此京硯山,更加的荒涼,既不見民居,亦罕有人至。唯靠近陳家灣的那片淒清林中,建有一古老祠堂。蒼涼的老舊祠堂,乃南宋之時所建。祠堂內則供奉著宋代抗金名將宗澤的牌位,卻是罕有人來祭祀。而宗澤與其夫人埋葬的墳地,就在祠堂旁不遠之處。正因京峴山乃是一代抗金名將宗澤,埋骨之地。縱只是一片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,但國姓爺知宗澤埋骨於此後,因有感於忠臣身後淒涼,幾被遺忘於叢草荒山間。況是前日,南京敗戰,損兵折將,連得親如兄弟的中提督甘煇與後提督萬禮,皆喪命於觀音山。這更讓國姓爺愁腸糾結,萬般悲苦無處訴。因此昨日撤兵到鎮江,今日,國姓爺即輕騎簡從,親自前來京峴山尋宗澤的祠堂,與墳地祭拜。


「南京敗戰,全部都是我的錯。既不是將軍的錯,更不是兵士的錯。全都是我太過自信,更誤信了他清兵,會信守獻城而降承諾。假如我早聽了甘煇的話,今日又怎會兵敗如此如此!全都是我的錯!是我害了將軍與兵士啊!」破舊的祠堂門半掩,陣陣蕭瑟的秋風吹過,斑駁的門扉咿咿呀呀的響更顯蒼涼。不遠處的宗澤墓地,除了一塊墓碑隱約可見外,墳上早已長滿荒榛叢草,更似已成了蛇鼠的窩巢。國姓拖著沉重的腳步,一步一步踩上那殘破的台階,望見眼前抗金忠臣身後的蒼涼,繼而想起前日,己身抗清,觀音山的敗戰。一時百感交集,內心更是不勝唏噓。事實上,面對南京的敗戰,國姓爺也不推諉卸責。昨日,鄭家軍從南京觀音,撤軍到鎮江。眼見將士們,因敗戰之故,且損失慘重,使得士氣潰散,軍心浮動。於是國姓爺,當即對各營鎮將士,佈告罪己,將所有敗戰的責任,一肩扛下。佈告中,國姓爺除了明言,敗戰並非將士的罪,而是他自己被敵所欺,誤信了清兵佯詐的獻城之詞。且國姓爺,也因損兵折將,自撤永曆帝冊封的王爵。用印,也不再用「延平王印」,而僅用「大明招討大將軍印」。


「唉!南京慘敗如此,若能留得性命回思明,當即上疏奏請皇上,撤除我的王爵!我有何面目再面對永曆帝對我的看重,還冊封給我的延平王王位!」祠堂前的松木與杉木,落了一地枯黃落葉,踩過那一地落葉,推開祠堂的門扉,更見廟內結滿了蜘蛛網。顯然不知有多久,都沒人來祭拜過宗澤。又或是宗澤,這個宋朝的抗金明將,而今也早被世人遺忘。畢竟宋朝之時,入侵大宋的金國,其實就是東北的女真族。而女真族,也就是現下入侵大明的大清國。既是今日,大清國幾已併吞了整個大明國。那大明國的百姓,盡都成了清奴之下,豈還有膽,敢來祭拜這個一生為了悍衛大宋江山,挺身對抗女真族的宗澤。事實上,國姓爺亦知,面對強大的金國南侵,當時宗澤,亦一度欲渡過黃河,領軍北伐。無奈,尚未渡河,卻已勞瘁過度,病死軍營。據聞其死前,彌留之際,亦至滿口高喊「渡河、渡河、渡河!」。此外再沒留下任何遺言。壯志未酬身先死,令人聞之,更為之鼻酸。而其死後,就他的兒子宗穎,和部將岳飛,一起為其扶柩至鎮江,與他的夫人陳氏合葬在京峴山。


「可嘆啊!宗澤雖死。至少在他死後,還有忠誠的部將,繼承其遺志。繼續北伐抗金。而我呢?我最忠誠的部將,甘煇與萬禮,都已在觀音山之戰,先我而死。若是我死,身後卻還有誰能繼起抗清!唉!宗澤將軍,我連忠誠的部將都保不住,我實不如你甚遠啊!」命隨從將祠堂略微清掃,點上三柱線香,擺上供品後。但想及此,國姓爺手拿線香,站在宗澤的牌位前,不禁潸然淚下。事實上,國姓爺的心中,原本也還抱著一絲希望。畢竟大軍撤離觀音門時,來報的哨兵,只說甘煇的大軍在山內被清軍擊潰,且言甘煇生死不明。但甘煇武藝高強,就算幾十清兵也未必能敵他一人。於是國姓爺盼就盼,或許甘煇能突圍而出,或許二人又能在鎮江相見。只恨天從不人願。昨日大軍撤到鎮江,方穩住陣腳。午后,卻傳來消息。說是─「甘煇於前日兵敗,已被清兵所擄。因堅拒降清,還出言辱清兩江總督郎廷佐。當夜,已然被斬於帳外。」國姓爺驟聽得甘煇被斬的消息,當即悲從中來,幾不能自己。

 

「碑碣空埋地,廢階盡雜台。此地行人少,塵世轉堪哀...」時已黃昏,出了祠堂,面對宗澤荒草叢間的墓碑,又想起了甘煇,國姓爺心有感觸,不免賦詩感嘆。即令隨從,簡單除草鬆土,收拾宗澤的墳墓,莫讓一代抗金名將,身後如此淒涼。仰頭觀天色,黃昏的紅霞漫天,正巧有一列鴻雁南飛。幾個貼身隨從正在墓地除草,叢草間忽卻飛出一隻田雞。一個隨從手腳快,一把將那田雞住,還笑說要抓回今晚烤了吃。國姓爺見那隨從,抓住了一隻田雞,內心卻陡然一震,腦子裡忽想起了一件往事。而那陳年往事,正也是因為一隻雞。當時還害得甘煇,因此受到鞭笞之刑。國姓爺記憶猶新,記得約是五年前,就是永曆八年。當時甘煇掛帥,率兵北伐閩南北上福州,兵家必爭的重地仙游。大軍到湄州城外紮營造飯,有一士兵到河邊挑水,回來之時竟帶了一隻雞回來,還稱說那是在路上檢到的,無主的。。這讓營裡的兵士,個個高興喧嘩,以為將有雞肉可以加菜。然兵士的欣喜喧嘩,事情傳到了中提督甘煇的耳裡,卻是大為震怒。

甘煇即命人把那帶雞回營的兵士,給抓來審問,並召集中軍諸將官,前來議罪。當下,甘煇一開口,即怒斥那兵士:『難道你不知國姓爺,治軍嚴謹,軍令如山。"從軍嚴禁條令十項"已招告明言,不可拿百姓一針一線,更不可私取民物。違者嚴懲,絕不寬貸。殺百姓耕牛者,更得斬首示眾。而今你居然斗膽,偷抓百姓的雞。難道你是想吃塊雞肉,掉了腦袋嗎?』那抓雞回營的兵士,卻依然狡辯,稱說:『提督大人,附近並無百姓住家,這隻雞真是落單在路上,被我抓到。是一隻無主的雞!』甘煇不假詞色,即又斥:『倘今日我信你說,是路上檢到一隻雞。明日那就會有人說,路上檢到一隻鴨。再後天,恐更有人或稱,他在路上檢到一條牛。照此下去,誰知會不會有人說他檢到一個女人,也稱是無主的!雞是家禽,既稱家禽,就是百姓人家養的。既是百姓人家養的,豈容你帶回營中。今日且不說,你將受嚴懲。國姓爺明令,兵士犯了"從軍嚴禁條令",主官將領亦得連坐受罪。所以你帶隻回營,我也得連罪。因為那是我這個做為主帥的,軍紀鬆散,沒有嚴守軍令。實有愧國姓爺的託付!』果然,只因一挑水的兵士,帶了隻雞回營。甘煇話說完,即脫去了自己身的鎧甲,赤裸上身,下跪於地。


『各位將官。有兵士抓了百姓的雞回營。你們說我這個主帥,該當何罪?』裸身跪地的甘煇,這麼嚴詞一問。但見被召來議罪的將官們,個個面面相覷,不知如何應對。畢竟甘煇可是中軍提督,在二十幾萬鄭家軍中,可說地位僅次國姓爺。卻又有那個將官,真敢開口議甘煇的罪。甘煇見將官們,都不敢開口,即說:『你們這些各營鎮的統領主官,若不嚴守國姓爺頒佈的軍令,豈不營鎮軍紀廢弛。這樣軍心渙散的軍隊,豈又能戰勝敵人!』語罷。甘煇即命人,取出國姓爺的令箭來,擺在他面前。繼之,甘煇即用那國姓爺的令箭,往自己的背上,狠狠的打了十棍,打得皮開肉綻,鮮血直流。各營鎮將官,個個看得心驚肉跳,啞口無言。待自責了十棍後,甘煇這才懲處那的帶雞回營的兵士。同樣也是命人打其十棍。這讓各營鎮將官,個個無不心服口服,從此也再無一兵一卒膽敢,違反國姓爺頒佈的「從軍嚴禁條令」。事後,消息到國姓爺的耳裡。對於甘煇帶兵如此嚴謹,不但以身做責,且體恤兵士,連國姓爺也都自嘆弗如。


甘煇不僅帶兵嚴謹,體恤兵士。因自幼無父母,貧苦出身,甘煇更知百姓疾苦,與農民的艱難。為了減少向百姓與農民徵糧徵餉,減輕其負擔。所以甘煇,經常親率部下屯墾,開墾荒地,自籌軍糧。更下令連將領,也得親自下田去耕種。受命駐防銅山之時,兵士與百姓築城牆,甘煇也與兵士百姓一樣,天天揮汗如雨的工作。親自扛石頭、挑磚頭,破曉做到天黑,就像一般的士兵與百姓,也與一般的兵士百姓同甘共苦。其苦民所苦,體侐官兵,既無官架子,更完全不似一個位高權重的將官。正因軍紀嚴明,秋毫無犯,又苦民所苦。所以鄭家軍所到,百姓擁戴,往往夾道歡迎。北伐南京,攻克鎮江,國姓爺發佈「海師恢復鎮江一路檄」,招告天下後。之所以長江南北,各府州縣,紛紛納款投誠,請兵前往,亦正是拜鄭家軍紀律嚴明,體恤百姓所賜。而國姓爺亦知,對此要求兵士嚴守紀律,甘煇是功不可沒。

 

京峴山的宗澤墓前,天色已黃昏,國姓爺的心頭沉重的,亦有如暮色籠罩滿山林的荒涼。「甘煇~~甘將軍~~甘國公啊!是我國姓對不住你!當初你勸我攻城,我不攻城。你說我會後悔!現在我真是後悔不已啊!沒有你幫我領兵帶兵,沒你在我身邊一力挺我,從此以後我該怎麼辦?」面對南京的潰敗,十幾萬的大軍大軍,三去其二,僅剩下三萬。十年心血,毀於一夕,如此慘敗,任得國姓爺再剛愎,卻又怎能不心生惶然。這種惶然的心情,茫然不知何去何從,國姓爺做為一個主帥,自然不能夠在自己的臉上與言語中,露出半點蛛絲馬跡。否則,已然敗戰的將領與兵士,豈不更加士氣潰散,兵不成兵。然十年心血,全毀在南京一戰,連得十幾年來,國姓爺最倚重的中提督甘煇與後提督萬禮,亦都喪命於此戰。這讓國姓爺,忒真感到茫然不知何去何從。恰如隆武二年,清軍攻入福建泉州。當時,先是國姓爺的父親鄭芝龍,被誘騙往福州談判,隨即被清兵挾持往北京。繼之逃往汀州的隆武帝,亦被清兵所擒,絕食死於福州。一切兵慌馬亂,來得讓人措手不及,清兵已攻陷國姓爺的家鄉泉州同安。

早先,被叔父鄭鴻逵遣往金門的國姓爺,得知清兵攻陷同安,即率僅有的幾百兵士,奮不顧身,殺回同安。然而為時已晚,待驅走清兵,舉目所見,早已家破人亡。


「鄭家偌大如城的府宅,已然被烽火焚燒。庭院迴廊已成斷垣殘璧,屋中桌掀椅翻殘破一片,金銀錢財古董字畫更被劫一空。更駭人者,幾百家眷與婢女家僕,橫屍遍地,男丁無不被兵刃砍手斷頭,無一全屍。女眷更是衣不蔽體,盡被清兵姦淫而死,死時尚滿臉驚恐...」想起這一段,尤讓國姓爺心痛者,無非是當他找到他的母親。重樓華廈已傾,殘破的家園,母親田川氏渾身衣衫不整,就倒在一灘血泊中,手中還緊握著一把沾血的利刃。因國姓爺的母親,同樣被清兵凌辱,因不堪受辱,已然用她日本的習俗,切腹而死。情何以堪!國姓爺六歲,被從日本國帶回泉州,自此與母親分離。日日奔赴海邊思念母親,但盼團園。就這麼等了十幾年,直到隆武元年,父親鄭芝龍擁立隆武帝,受封太師。日本國王,因懼父親鄭芝龍之威,這才將母親田川氏,從日本送來泉州。可嘆國姓爺,當時正在隆武帝的身邊當差,身在福州,也無法與母親田川氏團聚。待國姓爺以探母病之名,返回泉州,方要與母親相聚。卻是福州局勢驟變,因恐鄭芝龍降清。於是國姓爺,即又被四叔鄭鴻逵,遣出海外的金門。誰知,清兵迅雷不及掩耳,攻入泉州,讓人措手不及。待國姓爺,從金門率兵殺回,已然是家破人亡。

 

「隆武帝待我如子,母親更是剛從日本來到泉州,但盼一家團圓。滿清韃虜,泯滅人性,殺我父殺我母,此家破人亡之仇,不共戴天,豈能善了。我當以血還血,以牙還牙。誓不滅滿清,驅逐韃虜,我死不瞑目...」國仇家恨,錐心刺骨,縱是國姓爺滿懷憤恨。然實際上,當時國姓爺的麾下,只有叔父鄭鴻逵,撥給他的幾百兵士與幾艘船。而鄭家軍的軍權,更全掌握在幾個叔父,鄭彩、鄭聯與鄭鴻逵的手上。幾個握有重兵的叔父,更是各懷心計。縱是國姓爺有隆武帝,冊封的「大明招討大將軍」之名,其實也只是個空名。手上既無兵權,卻又要如何抗清復明,一雪血海深仇。「父親被挾持到北京,隆武帝已死,我母親也已死。國破家亡!我能怎麼辦?我該何去何從?」惶然與茫然 ,當時恰如滿天層疊的烏雲,籠罩國姓爺的心頭。幸而,有一批鄭家軍之後,且與國姓爺自幼一起同塾讀書的儒生,一力相挺。二三十儒生,包括施郎(降清後改名施琅)等,就這麼隨國姓爺到同安的孔廟前,燒了儒服。「昔為孺子,今為孤臣,向背去留,各行其是,僅謝儒衣,祈先師昭鑒!」燒了儒服,別過至聖先師,國姓爺與眾儒生,就此棄儒從兵。於是國姓爺返回金門,開始打著「大明招討大將軍」之名,招天下豪傑義士,投身抗清。
甘煇就是當時,最早前來投靠國姓爺的義士,且還帶了一批兄弟,同來投身抗清。之後,又有萬禮,率其萬姓兄弟,及麾下數千人,前來投靠。正因有這些江湖豪傑相助,又屢立戰功,國姓爺方能立足一方,逐漸壯大。爾後,又奪了叔父鄭聯、鄭彩兵權。四叔鄭鴻逵見國姓爺,少年出英雄,亦主動將手中鄭家軍重權,全交給國姓爺。由此,經得十數年的奮鬥,與無數的戰役,終將鄭家軍打造成一支,足以與清兵相抗,二十幾萬的鋼鐵勁旅。但這支鄭家軍的鋼鐵勁旅,卻在南京一戰,幾乎全赴諸東流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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