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蠻族與文明的混血


顏程泉,帶著幾個同學,自廟後繞到了廟前,到了廟廊的龍柱旁。此時,顏程泉,便找著龍柱下的石牌,對幾個同學說『ㄟ這根龍柱,有刻我的名字ㄛ。不然你們看~』。幾個同學,圍了過來,果在廟廊的龍柱上,看到了顏程泉的名字,紛紛臉露訝異的表情。陳賜仁,笑問說『喔~~阿泉啊。名字刻在龍柱上,名垂千古哦。你是你們這裡的大人物嗎?不然怎麼龍柱上,會刻你的名字~』。顏程泉,驕傲的回說『不是啦~因為這兩根龍柱,是我媽媽捐的。所以上面才會刻我們家兄弟的名字~』。陳裕律,接著問說『喔~顏程泉啊。那你媽媽一定很有錢喔。這個龍柱一定很貴吧。還一次捐兩根耶~』。顏程泉,照實的,回說『不是啦~~因為我媽媽上次簽大家樂,中過一次二十萬的。所以,可能就是把那次中大家樂的錢,捐出來蓋廟啦~』。眾人聽了,哈哈大笑,一個同學,便說『呵呵~~簽大家樂,問明牌。每次賺最多的,大概就是神明。因為簽中大家樂的,都說是神明顯靈,所以就捐錢給廟裡。然後"槓龜",沒簽中的,也都認為是自己不夠虔誠,所以也都捐錢給神明。所以,好像不管怎麼算,贏的都是神明。難怪台灣的廟,蓋得那麼多~~』。

『對啊~對啊~贏的都是神明~呵呵呵~』畢竟都是受過教育的高中生,談起簽大家樂、向神明"問明牌"之事,大家倒也說的透徹。正如鎮平庄,這大廟能蓋成,大概也都是拜"大家樂"賭風盛行之賜。畢竟,拜"國姓公"之賜,簽中大家樂的人,當廟中的主事,要向庄民募捐蓋大廟;而其焉能,不因感謝神的庇佑,便大把簽中大家樂的錢,捐給廟方,以示自己信仰的虔誠。至於「槓龜」,沒有簽中明牌的人,自是認為這是因自己,信仰不夠虔誠,所以這才沒得到國姓公的眷顧。因此之故,當國姓公要蓋大廟,善男信女,自更該趁此機會,大力的捐助,以顯示自己的虔誠。眾人笑談一會,而顏程泉,既已向同學炫耀過,自己留在龍柱上的名字,一夥人便又自廟前,走至廟後。正往回家的路上走,經過戲棚前,顏程泉看見王美滿,仍帶著孩子在棚下看戲。經過之時,顏程泉便悄聲,對幾個同學說『ㄟ你們有沒有看見,剛剛那個頭髮捲得像鳥窩的女生~』。

陳賜仁,回說『有啊~那個女生怎樣?』。顏程泉,又悄聲說『呵~那個女生,是我小學的同學。人家現在都已經當媽媽,孩子大概都五、六歲那麼大了。然後我們現在還是高中生,連女朋友都沒交過,真是太遜了~』。幾個同學聽了,都有點驚訝,有人便說『喔~拜託。那個女的,是你的小學同學。那不就跟我們一樣,差不多才十八歲而已。喔~~才十八歲,孩子就要上小學了。那假如她的孩子,也像她那麼早生小孩。這樣她不就二十幾歲,就可以當"阿嬷"了。~~天啊~~我們真的是太落伍了~』。乍聽"阿嬷"一詞,忽見陳賜仁,拍著陳裕律的肩膀,笑說『呵呵~~"阿嬷"在這裡啦。二十幾歲當阿嬷,有什麼了不起。人家陳裕律,現在還沒二十歲,就當"阿嬷"了。哈哈哈~~』。原來「阿嬷」正是陳裕律的綽號,所以此時,自不免又被同學,拿出來嘲笑,調侃一翻。

鎮平庄裡,早婚,或是像王美滿那樣,國小畢業,就沒再升學的,其實很多。畢竟,台灣早期的農村,這原本也就是常態。就以顏程泉的家族來說,像阿公、伯公、叔公那一代,由於生於日本殖民統治時代,所以根本就沒有人,上學唸過書。因此阿公那一代,都是既看不懂日文,更看不懂漢文的文盲;而且也都是十七、八歲或十八、九歲,便結婚,一生便都在鄉下的田裡渡過。至於,到了爸爸、阿伯、阿叔的這一代。此時二次大戰後,日本已戰敗投降,並將台灣這統治了五十年的殖民地,再交還給中國。後沒隔幾年,中國國民黨,又在大陸被中國共產黨的紅軍打敗,撤守台灣。兵荒馬亂的時代,雖說中國國民黨撤退到台灣後,亦開始在這所謂的"反共復國基地",實行國民小學的義務教育;不過顏程泉的爸爸及阿伯,卻還是沒上過學,倒是幾個叔叔,似有上過小學。顏程泉的爸爸,二十歲左右結婚,經過媒妁之言,娶了顏程泉的媽媽,據說兩人結婚前,只在相親之時,見過一次面;而顏程泉的媽媽,是有唸過小學的,所以以下嫁來形容,也並不為過。

事實上,中國國民黨,自撤退到台灣,近四十年來,由國民小學的六年義務教育;於今也已變成,到國民中學的九年國民教育,然而鎮平庄這農村,教育上卻鮮少有進步。因為農村之中的農民,觀念中,多半都有「讀冊~沒路用」的想法。所以庄裡,常聽見大人這樣說『啊~~讀冊沒路用啦。賺錢給囝仔,去學校上學。還不如就早點,給囝仔到田裡,去種田;還是到工廠裡,去吃頭路賺錢,比較實在~』。因此之故,庄裡,顏程泉的小學,多半也都只小學畢業,便沒再上國民中學。而上國民中學的,既已是少數,當然像顏程泉這樣,經過高中聯考,再考上高中的人,更是鳳毛麟角。由此,在這不重視教育的農村之中,像顏程泉一家的幾個兄弟,自小一向功課優異,更可說是奇葩或異類。天色已黑,時間約莫七點,客人已陸續來到鎮平庄,原本空蕩的鎮平路,此時也已車輛往來,人群熙攘,好不熱鬧。由廟裡逛回家,顏程泉就與幾個同學,坐在前院的一張圓桌,而厝內,媽媽娘家的幾個舅舅、及阿姨們;此時也都已陸續來到,坐在客廳裡聊天。另外,喧嘩聲驚人的姑姑、姑丈們,由於滿庄裡都是親友,往往一下子這裡邀,一下子那裡請;所以,似總是厝內厝外,不斷的進進出出,四處與人熱絡招呼。

顏程泉的媽媽,娘家在鄰近的梧棲鎮;有六個舅舅,三個阿姨。值得一提的是,在那個人民普遍教育不高的年代,或因重男輕女之故,所以顏程泉的媽媽,只有國小畢業,但顏程泉的舅舅,多半卻都唸到大學畢業;而且唸的大學,都是台灣首屈一指的國立大學。因此顏程泉的舅舅,現在的工作,多是當政府的公務員,高中老師,或是在大公司上班。媽媽娘家的兄弟,個個是如此有學問、與愛唸書,相較於爸爸這邊的兄弟及堂兄弟,頂多都只有國小畢業。於此,這也難怪媽媽,私下常對小孩說『好在~~你們都遺傳到"後頭厝"的舅舅,所以才比較會唸書。不然,如果遺傳到你們爸爸這邊的種,那就糟了。你們鎮平庄這邊,沒人會唸書。像你們叔叔去學校,老師都叫他趴著睡覺,只要不要吵別人上課就好~~』。確實,顏程泉的舅舅,個個都是充滿文明氣息的斯文人,講話客氣,且對人有禮貌;而與鎮平庄這邊,講話粗聲粗氣、滿口三字經的叔叔相較,更像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。

顏程泉還記得,小的時候,有時舅舅來鎮平庄,偶而還會買「世界偉人傳記」「愛麗絲夢遊仙境」..之類的文學名著;送給顏程泉兄弟看。至於鎮平庄的叔叔們,顏程泉對他們的深刻記憶,大概就是每年冬天到的時候,庄裡總會有很多狗,無緣無故的消失。因為據說狗肉很補,猶其對男人的性能力,更補。所以個個叔叔,都愛吃狗肉。顏程泉更記得,有一回冬天的深夜,叔叔們,又拿著麻布袋,呼朋引伴要去抓狗。由於怕人手不足,抓不倒狗,所以還把小孩子也找去一起圍補。當晚,顏程泉記得,眾人在庄內的暗巷裡,圍補到一隻狗後;而當狗慌亂的,剛竄進麻布袋,立刻便有叔叔,用扁擔死命的狠打。麻布袋裡的狗,在扁擔的毒打下哀嚎,起初還會亂竄,不過當鮮血滲出麻布袋,裡面的狗就再也不動。可叔叔們,還是怕狗沒死透,所以又把麻布袋裡奄奄一息的狗,拖到河邊;而後再用長竹竿,將麻布袋裡的狗,整個都壓到水底去溺死。之後,原本一條活生生的狗,被剁成了鍋裡一塊塊的香肉,而後又進到叔叔們的肚子裡;而這從一條狗,變成狗肉,其實也不過,就是幾個小時的事。

雖說鎮平庄的狗,多半也都是人家家裡養的,而狗無緣無故的消失,人家多半也都會猜到,是怎麼一回事;只不過,誰也不敢明言的講。因為叔叔們,用來補狗的"血腥麻布袋",可不止是,會用來"罩狗"狠打而已。偶還聽說,有的時候,他們唸國中的時候,也會用那血腥的麻布袋、從背後"罩人;甚至還"罩過學校的老師"。所以,悄悄的....講句老實話,顏程泉覺得,鎮平庄裡,多半的叔叔們、說他們是半開化的野蠻人,並不為過。而且後來,有些堂兄弟,漸漸長大,耳濡目染下,也都加入了"蠻族"的行列。當然,叔叔和堂兄弟們,除了野蠻血腥外,更是吃喝嫖賭,無一不通。換句話說,鎮平庄這邊爸爸的家族,族中親友,嘴裡多是有長獠牙,且對人一口咬下去,都是會見骨的。或因如此,所以自小,當顏程泉兄弟,與叔叔或堂兄弟們鬼混,回家後,總難免會被媽媽責罵。於是,雖說是鎮平庄內的同一家族,可顏程泉兄弟,隨著年紀增長,反而卻是與庄內的叔叔或堂兄弟,日漸疏離;甚至變得很陌生。

庄內的道路,又回到深秋的冷清,唯見幫辦桌"總鋪師"端菜的人,匆匆行過路燈下;而家家戶戶,此時則屋內喧騰,滿桌大魚大肉陸續端上桌,賓客盈門杯觥交錯。只見顏程泉的家裡,客廳三張桌,及前院的三張桌,約也已都坐滿人;當然,大人多半坐客廳,而小孩子則坐在前院。這晚,顏程泉邀班上的同學回家做客,自是坐在前院,比較自在。事實上,顏程泉也不喜歡,與大人們同桌坐在客廳。因為要是跟姑丈們坐同桌,那姑丈們,必定會拼命灌你喝酒。因為這宴客之時,划酒拳、拼酒,原本就是台灣辦桌請客,必有的習慣。至於,要是跟舅舅們坐同一桌,雖說舅舅們都不抽煙喝酒,可是舅舅們卻會問你很多事。包括像是─「現在在學校的功課怎麼樣?」「這次期中考考了第幾名?」「對於考上大學有沒有把握?」...。總之舅舅們的問話,大概就是跟老師在問話,沒什麼兩樣,讓人回答起來總覺有點壓力。雖說顏程泉,總不喜歡跟長輩們坐在一起,尤其問起功課的事,更總讓人如坐針氈;不過媽媽,倒是最喜歡與親戚們,談論小孩功課的事。

家中請客,卻不見長輩們最重視的長子顏程隆,不管姑丈或舅舅們,當然必定會問起。於是此時,媽媽必定會滿臉的笑容,帶點無奈卻又似誇耀的說『啊~~阿隆。伊就在台北讀大學,也沒放假,所以不能回來啦。庄內也沒人讀過大學。台北那麼遠,那有辦法請客就回家~~』。姑丈及姑姑們,聽說顏程隆在台北唸大學,無法回家吃辦桌,隨後必定會誇讚說『喔~阿隆。有夠會讀冊的。咱鎮平庄,幾千人,伊是第一個讀大學的咧。喔~阿兄~阿嫂啊,你們實在是"歹竹出好筍",咱鎮平庄都沒一個人會讀書的,只有你們的囝子會讀書。你們實在是有夠會教子的,教得每個囝仔都那麼乖,又那麼會讀冊~~』。至於舅舅們,則必定會說『ㄛ~~阿兄,阿姊啊。擱等幾年,等阿隆大學畢業,你們就不用種田,種得這麼辛苦了。你們這些囝子每個都很懂事,以後都不用你們煩惱了~~』。

既談起顏程隆,親戚們,隨後當然也會問起顏程泉與弟弟。由於顏程泉的功課,向來在清水高中名列前茅,考上大學應不是問題;而弟弟也是。所以每當親戚們,問起小孩的事,言語中充滿誇讚,當此之時,顏程泉父母的臉上,總也是笑得合不攏嘴,似頗有榮光。至於,對於顏程泉,在學校的調皮搗蛋與桀傲叛逆,通常父母在家裡,都是不會知道的。畢竟,媽媽希望顏程泉兄弟們,都像娘家那邊的舅舅,個個會讀書、且有教養;而家裡的兄弟,確實也都像舅舅。而且,顏程泉兄弟,個個皮膚白淨,長相斯文,更是連外表,都長得比較像媽媽娘家的舅舅;而不是像爸爸這邊的家族,多是皮膚黝黑粗糙,且外貌粗曠,面目猙獰。縱是如此,可"蠻族"的血統,卻仍在顏程泉的血管裡,有如地底岩漿流淌,似隨時都湧蕩在胸口,狂暴的等待著噴發。於是,披著乖巧聽話的文明外衣下,事實上,顏程泉卻總覺得,似有獠牙,掙扎著,像是要從自己的嘴裡長出來。....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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