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1611~日本平戶顏思齊落魄異鄉載酒行


西元1611年秋,慶長年間,德川幕府年代,日本國平戶港。顏思齊,輾輾來到日本國平戶,已數月,而落寞悲商的異地他鄉,則有如一個茫茫然看不見未來的煉獄。暗夜中的遠山漆黑如墨,狂風兼暴雨掀起海港的巨浪濤天,而港口的船舶雖繫著纜繩,依然在排天的濁浪中互相碰撞,檣傾楫斷。因為,位於日本國九州的平戶,每年夏秋季節,偶總有海上的颱風,會自南方而來,襲擊陸地。颱風之大,除會吹翻海上船舶沒於濤天巨浪外,甚且陸地上的樹木,也會被狂風連根拔起;而房屋的屋頂掀飛,牆柱吹垮坍塌,自更不在話下。這日,正有一海上颱風,襲擊平戶港,白日裡,原本商旅繁華的平戶港,因人人在家中躲颱風;而使得滿街的酒樓店鋪,盡皆關門,唯狂風暴雨中,積水的街道猶如泥濘大河。及夜,肆虐了一整天的狂風暴雨,仍未停歇。港口附近的曠野,枯樹被風吹得歪倒的路上,卻見似有一人的黑影,時而在泥濘中顛仆,時而手扶樹木,獨在暴雨狂風中,走得歪歪倒倒;直朝著曠野中,十幾幢簡陋的茅草木板屋而行。

曠野中的那排簡陋屋舍,正是碼頭粗工,平日飲酒作樂的酒肆飯店,及私娼寮,而這颱風狂襲的夜裡,卻見那人被狂風吹得歪倒的黑影,醉酒般的,及走到屋舍附近;卻竟在一顆枯松下,一聲不響的倒下。滂沱大雨兼狂風,這樣的夜裡,任什麼酒肆飯店,都不會開門做生意,因此,就算有人,倒在屋外的泥濘中,恐被淋一整夜的雨,也不會被發現。所幸,陡然一陣狂風,吹倒了屋旁的一棵樹,因傾倒的樹幹,壓到了娼寮的屋頂,頓時居於屋裡的婦女,受到驚嚇而出外查看;而這時,出外查看的婦女,這才看見枯松下,似倒臥著一個男人。滂沱大雨中,雖不知這倒臥於泥濘的男人,是死是活,只是基於惻隱之心;於是這娼寮的婦女,便冒著風雨,將那倒臥在屋外的男人,連拖帶曳的,給拖進了屋裡。

颱風夜裡,娼寮裡自沒有客人,茅草屋頂下,唯鋪著木板的和式房裡,點著一盞昏暈的油燈;而此時,自屋外,拖著渾身濕透的男人,進屋內的婦人,她的名字,則叫徐春華。只見徐春華,將男人,拖進屋後,那男人仍昏迷不醒。且見那男人渾身衣裳濕透,怕他受風寒,因此徐春華,便吃力的,將那男人,拖到了和式房中央的火爐旁;且更在火爐中添加柴火,以讓其烤火取暖。至於徐春華,冒雨外出,己身的衣裳,自也淋得一身濕,於是將男人拖到火爐旁;而她自也往內室裡,去更衣換下濕衣裳。不久,徐春華,又自內室裡出來,而此時她已換上一件鵝黃色,布面有桃花刺繡,日本國女子常穿的的和服長袍。其實,徐春華,只是這娼寮中的一名私娼,所以這狂風暴雨的夜裡,自屋外拖了名陌生的男子進屋;甚且,孤男寡女共處一室,她也不會覺得有何不妥。乃至,見到那男子渾身濕透,且又任其叫喚,也昏迷不醒。於是徐春華,索性便自個兒,為那男子脫去身上的濕衣服,而拿了床乾棉被為其蓋上後,便又燒了壺熱水,用熱巾子,為那男子擦拭滿臉的污泥。

徐春華,初時見那男子,只見他披頭散髮,滿臉的污泥,本還以為,這男人應是個碼頭上的粗工。只不過,以熱巾子將男子的臉龐,抹淨後,此時徐春華,這才驚覺,原來眼前這一身污泥,披頭散髮;且於這滂沱大雨的夜裡,不知何故倒臥在屋外的男子,儼然竟是個英俊青年。由此一見,徐春華的心裡,自更不禁狐疑的想─「這年輕人,一臉斯文的書卷氣,應該不是碼頭的粗工吧。照理說,看他的樣子,應該也不是會到娼寮,這種地方來的男人。...莫不是那家的公子,遭了難,這才淪落到這步田地~」。

「唉~~這世道,牛鬼蛇神當道,誰不遭難呢?三十年前,我何嘗不是金陵城外,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。當時荳蔻年華,父母愛我如掌上明珠,可誰知家鄉,會遭倭寇劫掠;一夕之間,舉家數十口人,被倭寇殺害。盡奪金銀財寶後,倭寇還放火燒屋,將我的家園,燒成一片灰燼。父母及親人的屍首,連找都找不到。~~被倭寇殺死、燒死了的人,倒還好,至少也不必在活在這世上,受盡各種的凌辱。...三十年前,我尚是個閨中少女,卻被倭寇所擄,自此被擄上船後,便受盡那群禽獸的欺凌與姦淫。及飄洋過海,來到日本國,更被賣進了妓院。乃至三十年來,身在萬里他鄉的日本國,更成了人盡可夫的妓女。茍活於世,日日在日本國的男人間,送往迎來,而今年老色衰,只剩得殘花敗柳的身軀;被逐出了妓院後,生活反更淒慘。~~為了圖謀生計,也只能任得那些碼頭的粗工,口沫橫流,粗口髒話的欺凌。唉~~這世道,人都變禽獸了,誰能不遭難;而誰又想得到,當初的千金之軀,我今日竟會被作賤至此~~」邊以熱巾子,抹著陌生男人臉上的污泥,邊回想自己飽經滄桑,不堪回首的往事,只見徐春華未施脂粉的臉上,略帶皺紋的眼角,晶瑩的滾下一滴熱淚。熱淚滴落男人的額頭,只見昏迷的男人,蒼白的嘴角發出一聲呻吟;而徐春華,以為男人已甦醒,便趕緊擦乾自己的淚痕,又輕喚了幾聲。

『公子,公子。你醒了嗎?這大風大雨的,你怎麼會倒在外面?..』縱使徐春華,又叫喚了幾聲,可男人卻是聽而不聞,仍閉著眼。甚且,只見那男人昏迷中,仍滿嘴夢囈般的,直唸『酒~~給我酒。我要喝酒。酒~』。昏迷中的男人,才喊著要酒,忽而卻又見他,雙眉緊蹙,咬牙切齒,語氣滿是忿恨的,直又喊『殺~~我要殺,殺死那些大明國的狗官。那些大明國的狗官,害我妻離子散,我要殺了他們~~殺~~』。徐春華,聽了男人昏迷中的夢囈,這才知道,原來這男人,竟也是個來自大明國的漢人。且由夢囈中的忿恨,徐春華,更猜想得到,這男人恐真是遭了難,致使飄泊於海外的萬里他鄉,有家歸不得。因此「同是天涯淪落人」的一種憐憫心,這狂風暴雨的夜裡,徐春華,面對眼前昏迷囈語的男人,自更無不悉心照顧的道理。....

翌日,狂風暴雨已停,而平戶港的一帶,卻也成一片風災後的滿目瘡痍。曠野中的娼寮,亦有幾間屋舍,被風雨吹垮,因此無情的風雨既過,而人們,為了生存於不仁的天地間,便也只有又開始,想辦法重建起屋舍。至於昨晚,徐春華,於屋外的風雨中,搭救了一名昏迷的男人進屋,原本她以為,這早,那男人就當甦醒。可這早,當徐春華,自內室中,出來探室那躺在外廳的男人之時,卻見那男人,竟似依然昏迷不醒。且更糟的是,徐春華,發現那男人滿臉的通紅,竟不似醉酒,而像是感染了傷寒,全身發燙。「這可糟了~~這男人,莫是昨晚淋了大雨,而讓傷風入了身~」心想著,徐春華,伸手摸了那男人的額頭,果真發現那男人,竟似發燒;而燒得昏迷不醒。既是感染風寒,高燒不退,自得請郎中診治,況且徐春華,看那男人病入膏肓的模樣,更不似尋常的傷寒風疾而已。

惻隱之心人皆有之,況且流落海外他鄉,同病相憐,於是縱是非親非故,但徐春華,仍趕緊外出找醫生。只不過,風災剛過,通常醫生館裡,都人滿為患,加之滿路的泥濘,尋常的醫生,更都不願出遠門。所以徐春華,在平戶港附近,奔波了半日,竟都找不到有醫生,願往娼寮診治病人。於是,到後來,徐春華,便也只能買了幾帖治傷寒的藥,以回來自己煎煮治病。及至傍晚,縱灌了湯藥,可陌生的男人,卻仍高燒不退,昏迷不醒。後來,有些碼頭的粗工,又來娼寮這裡,或吃飯,或喝酒,或尋歡。於是徐春華,便也藉機,詢問這些碼頭的粗工,看他們是否認識那病入膏肓的男人;或是否他有熟識的朋友,可以帶他離開。徐春華,詢問了多個碼頭的工人後,終於有人似認得那病入膏肓的男人。不過,卻聽那粗工,說『喔~這個人,他好像叫什麼顏思齊吧。好像是近來,才從大明國,來到平戶的。之前,就在碼頭當雜工謀生,可我知道的,也就這麼多了。平日看他常喝得酩酊大醉,也不太與人說話。所以要說他有什麼親友,恐怕應該是沒有吧~~』。

「顏思齊。原來,這病得不醒人事的年青人,你叫顏思齊。只是怎的,你在平戶,不但舉目無親,更居然連一個朋友,都沒有。唉~~這也難怪,要病成這樣。只是你乘船渡海,橫過波濤洶湧的汪洋,飽受顛沛流離之苦,來到這萬里海外,無親無故的日本國;為的卻又是什麼?~~我當年是因被倭寇所擄,所以身不由己,被迫離開家鄉;後來到日本國,又被倭寇賣到妓院為妓,一生受盡凌辱生不如死。可你呢?你是為了謀生,所以飄洋過海嗎?不~~昨晚聽你昏迷中的囈語。我心想你應是,被大明國的貪官污吏所害,所以不得不逃往海外,卻與我同樣來到日本國。日本國的倭寇,或為財富,或為了當日本國的英雄,所以到大明國劫掠;所以讓多人家破人亡,又多少人因此淪落海外為奴、為妓。而我在日本國,滄桑一生無不夢想著,再回到大明國;但顏思齊啊,你為什麼,卻反而要逃出大明國,到這日本國。難道大明國,那些掌權的貪官,真比日本國的倭寇,還更讓人膽寒與痛恨嗎?這又是什麼道理呢?~~國家,假如一個國家,掌握權力的,全是一些只想圖自己的利益,及貪婪的人,那還要這個國家做什麼。因為這些人,為了爭得自己的利益,草菅人命,害人家破人亡,實無異於倭寇啊。顏思齊啊,所以你才逃離大明國嗎?」。

茅草搭蓋的屋頂,經受了昨夜的大風大雨,至今仍淅瀝瀝的滴水,而徐春華,面對眼前來自大明國,且病入膏肓的男人,更不免百感愁腸。只因,想起了自己一生飄零坎坷的身世,而對於這叫顏思齊的年青人,飄洋過海到日國後的無依無靠,甚至病至命危,也無人照料;這讓徐春華,自不免感同身受。靜夜裡的簡陋木屋內,於是徐春華,將顏思齊,由外廳挪到了內室,並心想;既搭救了這陌生的男人,自是有緣,索性好人做到底,就讓他暫在自己的屋內住下,直到病癒。

簡陋的木屋內,外廳內室之間,其實也只隔了道糊紙的拉門。外廳中央的火爐上,正熬著藥,滿屋的藥味飄散到內室,而內室裡,徐春華,正屈身坐於顏思齊之旁,端盆冷水浸濕巾帕;以敷在顏思齊發燙的額頭上,為其退燒。一整夜的悉心照料,徐春華,幾乎未曾闔眼。雖說這一輩子,徐春華,被倭寇賣至日本國為妓,服侍過無數的男人,可她卻從未如此盡心照顧過一個男人。正因,盡心與真心的照顧,所以徐春華,自離開大明國後,深藏心中三十年,未曾對人說過的話;此時,在一個病入膏肓的男人眼前,倒也再無需隱藏。倒好,正因顏思齊,昏迷不醒,於是這一夜裡,徐春華,便把自己深藏的心 事,猶如對故舊親人訴苦般,一一娓娓傾訴。

「兔死狐悲,物傷其類」靜夜裡,徐春華,照料著這來到異地他鄉,無依無靠的男人,怎能不因兩人是同樣的人而傷感,像傾訴,又像自語的說『顏思齊~~你海上飄泊萬里,九死一生,筋骨勞頓,精神疲憊,加之鬱恨愁苦攻於心中,怎焉能不死。假如你就這樣感染風寒,客死於海外異鄉,我也不過就捨張草席,將你葬於荒野。如同我的將來,爾後變成枯骨一具,誰又知你是來自大明國的漢人;而誰又知道你的 一生,遭受了怎樣的不平與苦難。只是這樣你真的甘心嗎?來到舉目無親的海外異鄉,就這樣白白枉送了性命,就算你死了,又真的能瞑目嗎?~~』。

『顏思齊~~你可知道,我並非心知你是漢人,或大明國人,所以才救你。因為我並不以自己,是漢人或大明國人,而感到驕傲。唉~~就算身為漢族人,但漢族人的壞人,難道就比日本國的壞人少嗎?~~日本國的倭寇,毀了我的一生,但漢人,奪錢財,逞獸慾,凌辱於我的,卻又那裡少過日本國的倭寇。~~管他大明國也好,日本國也好,假如這世道,官民乃至於國家,人人都只想圖自己的利益,卻再不顧他人的生死了。如此人與人之間殘忍如禽獸,那我看所謂的國家,民族,其實都可以不要了;而你和我,自也可坦然的,死於日本國,再心無牽掛~~』。....


翌日又翌日,顏思齊,仍昏迷不醒。不過,病況在徐春華的悉心照料下,倒已略顯好轉;直至第四日,顏思齊,這才自昏迷中幽幽轉醒。這一昏迷,竟是四日,而顏思齊,轉醒後,發覺自己竟在一陌生的房間,且身邊還有個年約中年,卻風韻猶存的婦女照料;這自讓他更吃驚,更完全記不得自己,先前發生何事。徐春華,只告訴顏思齊,說見他昏倒於屋外,且又生重病,因此將他扶進屋內照顧。至於顏思齊,知道事情始末後,自是對徐春華銘感於心。只不過一個大男人,居於娼寮的女子屋內,這對於自幼飽讀詩書的顏思齊來講,終究覺得大不得體。因此,謝過徐春華後,顏思齊,原本便也想離開;可無奈,大病初癒,身體虛弱,卻讓他想自己起身,都不能。於是徐春華,便婉轉的,對顏思齊說『顏公子。你的病尚未全癒,若此時離開了,在平戶一地,也是舉目無親,無人照料。這裡是低賤的娼寮,假如你不怕他人的風言耳語,不如暫就在此留下,待病癒後,再離開不遲~』。

顏思齊,聽了徐春華的話,心中反生愧意,虛弱的喘著氣,趕緊回說『夫人~~切莫這麼說。我自己也不過,就是個碼頭的雜工,在日本國,更像是條喪家之犬。承蒙夫人不棄,我才能撿回這條命。夫人~對我有救命大恩,我豈敢有輕視之意。只是在這裡,已叨擾夫人多日,心中過意不去。不過假如夫人,願意收留,此恩我自當銘記於心~』。徐春華,聽了顏思齊的話後,便知顏思齊,是個知書達禮的青年,與一般的碼頭粗工,談吐大是不同;而事實上,徐春華,尚為被倭寇擄到日本之前,其實也是個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。因此,知搭救的男人,是個謙謙君子,徐春華的心裡,也歡喜,便對顏思齊,又笑說『顏公子。請不要再"夫人""夫人"的叫我了,叫我聽了臉紅呢。~我的名字,叫徐春華。瞧我這年紀,已人老珠黃。倘若顏公子,不嫌我老,就稱我春華姊好了~』。

徐春華,既這麼說,顏思齊,自也便恭謹的,隨即說了聲『春華姊~』,便又躺回了墊鋪。事實上,這四日的昏迷,顏思齊,雖說多半的時間,都不醒人事;不過偶而,卻還是有意識。因此,每當徐春華,在顏思齊的身邊照料,時而叨叨唸唸自己的往事,或喃喃自語的輕訴心事;而顏思齊,約略似也隱約聽見,只不過那耳邊得低語,感覺卻又像是夢。因此顏思齊,醒來後,恍惚間,總覺腦海中,似曾夢見過眼前,這叫徐春華女子的往事。只是夢影幢幢,似真似假,而顏思齊,倒也不敢如此造次,去問徐春華,關於她的身世;以及因何,她會淪到到日本國為妓。...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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