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7-2、客家人的硬頸精神

 

海權時代的來臨,戰爭已然有如漫天陰霾,揮之不去的籠罩著大員島。貓眼白人在台窩灣築了上帝之城後,又在北方的雞籠,築起了另一座城。而為了打通南北的交通,自然由台窩灣,派兵北上。當時白晝王阿蘇拉米,為了抵抗貓眼白人的入侵,也曾號召了巴布拉族、巴宰族與道卡斯族的勇士,挺身抵抗貓眼白人的軍隊。而當時,也是阿德苟讓,第一次參與了對貓眼白人的戰爭。第一次各村社的勇士,順利的擊退的貓眼白人的軍隊後。怎料隔年,貓眼白人又派了更多的軍隊,前來大度王國的領土。令阿德苟讓震驚的是,那些貓眼白人既不用弓箭,也不用長矛,但他們的手中卻有更厲害的武器。那些武器看起來就像是木棍,卻會發出巨大的砰砰響聲。砰然巨響後,木棍一端會冒煙。且就算是隔著射三次箭遠的距離,瞬間也會立刻被他們的武器給射死。後來阿德苟讓才知道,原來貓眼白人使用的那種武器,叫做火槍。因為貓眼白人的火槍,實在太多厲害。而且他們都是一次排成幾十個人,同時射擊。前面一排射擊完,立刻又換後面一排射擊。這讓拿著弓箭與長矛的勇士,在鋪天蓋地的火槍射擊下,想逃都無法逃,往往還距離貓眼白人很遠,就已喪命在他們的火槍下。於是第二次的戰爭,白晝王阿蘇拉米,不得不向貓眼白人投降。並且在貓眼白人要求下,前往他們的上帝之城議和。就此大度王國,也就臣服於貓眼白人之下,並允許貓眼白人可自由通過大度王國轄下的土地。

 

說到貓眼白人,他們總是開口也「上帝」,閉口也「上帝」。然而每次聽到「上帝」,卻總是讓阿德苟讓渾身戰慄,莫名的恐懼。有如上帝,是這世界上,最恐怖與邪惡的惡靈。就阿德苟讓所知,據說大度溪以南,包括洪雅族人、貓霧栜族人、與西拉雅族人的村社,向貓眼白人投降臣服後。貓眼白人就會派出,總是身穿黑色長袍的傳教士,到他們的村社中,去叫他們要信仰上帝。起初各村社的族人,也不明白甚麼是上帝。後來才知,原來上帝就是傳教士。因為在村社中,沒有人敢違抗傳教士的話。傳教士的地位,更比頭目、比長老都還高。『上帝愛你,但你們如果不聽上帝的話,那上帝就會毀滅你!』宣教的時候,傳教士總是會對村社的族人,嚴肅的叮囑。所以村社中不聽上帝的話的頭目,就會被放逐出村社,任其在蠻荒中自生自滅。爾後,上帝就會在村社中,再選出一個會聽上帝的話的頭目。因為頭目是上帝選出來的,所以不敢違抗上帝。就此村社中,只要有人按照傳統,膜拜祖靈,祭祀祖先。那就會被上帝抓起來鞭打,吊起來毒打,直到其悔過。因為上帝說,不能崇拜偶像,所以祖靈與祖先都是魔鬼,必須被驅逐。更慘的是,以前那些在祭祀中,擔任與祖靈祖先溝通的尪姨。因為上帝認為那些尪姨,是擅長使用邪惡巫術的女巫。所以各村社的尪姨,幾都被綁到十字架上,再活活被放火燒死。幸好,白晝王阿蘇拉米,雖然接受了貓眼白人送給他的一根權杖,象徵向貓眼白人臣服,也准許貓眼白人可以自由通過大度王國的土地。但阿蘇拉米卻也堅持,貓眼白人不可派傳教士,進入在他轄下的各村社傳教。也正因白晝王阿蘇拉米的堅持,所以大度王國轄的各村社,各族人的祖靈與祖先,才至今還沒被上帝消滅。不像大度溪以南的村社,各族人的祖靈與祖先,幾都已被貓眼白人的上帝,消滅殆盡。

 

『因阿蘇拉米的堅持,至少貓眼白人的上帝,不能進入大眉轄下的土地傳教,毀我祖靈!但唐山人大舉在大員各地屯墾,佔我土地、搶我貓女。甚至在大眉轄下的牛罵溪屯墾,更是已直接威脅到我各族人與村社!豈能坐視不管!兩相權衡之下,自然是要襄助貓眼白人,將唐山人從大員驅離...』熱季的日頭,白花花的照耀沙轆社的公廨前,眉眼前凸的阿德苟讓,正如一隻憤怒的猿猴般,呲牙裂嘴,聲嘶力竭的叫嚷。而低矮茅草屋合圍的祭祀廣場上,嘯聚的數百名,來自巴布拉族村社、道卡斯族村社、巴宰族村社的勇士,乃至貓霧栜族的勇士。就在阿德苟讓,聲嘶力竭的吶喊聲中,亦是各個精神振奮,振臂高呼。眾勇士與麻達,無不意欲與唐山人,決一死戰,以為保衛祖靈、土地與女人。正就此時,唐山人的大船,也正由海上而來。十數艘有著向雲朵般的船帆的大船,就泊在牛罵溪的海口,並放下了搖櫓小船,溯牛罵溪海口而入;將一個又一個身穿鎧甲的士兵,運載登岸。正是奉國姓爺之命,率左先鋒鎮士兵,前來征伐大肚番阿德苟讓的楊祖。

 

 

楊祖,本名楊姐,年已過五旬,潮州客家人。清兵入廣東潮州,儘管楊姐的家人都在潮州,但當時楊姐在鄭彩鄭聯麾下,撤兵於廈門。也只有隔海觀望,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人在潮州,被清兵燒殺擄掠荼毒。及國姓爺返回廈門,奪了鄭彩鄭聯的兵權,又兵進廣東潮州。追隨國姓爺的楊姐,這才終有機會返家,去探望自己的家人。無奈,當楊姐率數十士兵,殺回父母妻兒所居的故里後。眼前所見,昔日親戚故舊所共居的一座的土樓,卻早已在戰亂的烽火中,被燒成一座半崩頹的焦土。居於土樓的父母妻兒,更早被清兵所擄所殺,連屍首都不得見。家園被毀,痛失親人,面對已成廢墟的土樓,楊姐呼天搶地的痛哭之餘,最後也只在傾頹的公廳,尋到了一塊被燒得焦黑的「楊家列祖列宗神祖牌位」。就此,楊姐改名楊祖,並將那塊被燒得焦黑的「楊家列祖列宗神祖牌位」帶在身邊。以示自己身為客家人,將秉持客家人「不忘祖、不忘本、不忘根」的精神,與滿清勢不兩立。追隨國姓爺抗清復明,十數年來,儘管東征西討,居無定所。但儒家有言─「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」。為替楊家傳宗接代,延續香火,也是因緣巧合,於是楊祖又娶了一個媳婦,還生了一個兒子。一家三口,就此隨著國姓爺與鄭家軍,南來北往征討。包括,楊祖隨國姓爺東征台灣,其妻兒同樣也上眷船,一道渡過凶險的黑水溝來到了台灣。

 

「台灣是座滅人山!千個人去無人回!」這個大家也都知道,就算到了台灣,可能大多數人也都將死在台灣。但為了延續漢室江山的香火,也為了延續自己宗族的香火。就算明知台灣就像鬼門關,卻還是跟著國姓爺到台灣。牛罵溪的海口。一艘艘的搖櫓小船在烈日曝曬下,運載著兵士登岸。每個身穿一身厚重鎧甲的士兵登岸,各個都早是汗水淋漓。因為七月的台灣,這蠻荒之島熱得就像是火爐。頭頂上炙熱的日頭,曬得讓人無處可逃的熱,恰就有如孫大聖,被關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爐中,用三昧真火燒烤一般的熱。而海島的氣候熱,還只是小事!溪裡的水很清澈,多喝點溪水也就能補足流失的汗水。但是溪水喝得再多,卻也解決不了腹中的飢餓。事實上,應是從五月起,就沒有一個將士,能有一餐飯吃飽。各鎮營分派各地屯墾後,大家都是餓著肚子耕地,餓著肚子狩獵,餓著肚子捕魚,餓著肚子忍受氣候的潮濕又炙熱,餓著肚子忍受蠻荒的蠱毒瘴癘與疾病蔓延。到了六月更淒慘,不但糧食吃盡,種下的作物也還無法收成。甚至更傳來,有些屯墾寨受到番民的攻擊,整著屯墾寨的家眷與兵士,上千人,全都被番民砍去了頭。正因如此,原本在竹塹的屯墾的左前鋒鎮,這才又被召回,餓著肚子,忍受著烈日,前來牛罵溪的屯墾地打仗,征伐番民。

 

楊祖所統領的左前鋒鎮,多也是潮州的客家子弟兵。雖然客家人,向以能夠像牛一樣吃苦耐勞,且又克勤克儉而聞名。但隨國姓爺到台灣後,分派到了屯墾地,卻仍是有士兵,常常忍不住的抱怨:『幹嘛國姓爺要帶我們到台灣!大家都知道台灣是座滅人山,十去六死一回頭。這下可能大家都要死在台灣了!』『對啊!咱到台灣也才二三個月。跟紅毛番打仗,就死上上千人。之後水土不服又饑荒,又死了上千人。更慘的是,才到蠻荒屯墾,又被番民殺了幾千人!真的是,來到台灣這個鬼門關,是生是死都無人知啊!』『說來實在有悽慘!唐山耕田用牛犁,咱在台灣耕田卻只能用手扒土。跪到膝蓋都破皮,扒到雙手都流血,一餐能吃到的米卻沒幾粒,只有甘薯一大塊。這一餐還不敢全吃完,還要留到第二餐再吃。一個碗公那麼大,碗裡幾餐飯也看不到一塊肉腥,天天都只有咬臭酸的菜脯乾!日子過得這麼苦,你說我們幹嘛要來台灣啊!』身為統領楊祖,亦知士兵置身這蠻荒之島的苦悶與抱怨。於是總也不時,對士兵說:

『古早人說:在家日日好,出外迢迢難!我也知道你們不想來台灣!畢竟誰會想到這不毛之地的蠻荒,來受苦受難。但唐山已經不是我們的唐山!就算國姓爺嘴裡不說,但大家心裡都很清楚。現在的唐山已經淪入滿人之手,成了異族的土地。那裏的人都已經剃髮留辮,百姓也都改穿滿人的服飾衣冠。而南京敗戰後,咱們要抗清復明,也已經是不可能了!既然恢復漢室江山,已經不可能。倘若我們繼續留在廈門,糧食嚴重短缺之下,最後也只有兩條路可以走。第一條路,那就是降清。第二條路,就是跳海殉國。雖然我們鄭家軍中有很多人降清,像是施琅、像是海澄公黃浯。確實他們降清後,獲得了滿人犒賞他們的高官厚祿,榮華富貴。但說穿了,咱漢人降了滿人以後,充其量也就是被滿人驅使奴役的一條狗而已。最後同樣還是會落得"狡兔死、走狗烹"的下場。況且咱客家人自古講究的就是"硬頸"。硬頸就是絕不向敵人降服,更不甘心被異族統治。漢朝滅亡,五胡亂華,我客家人的祖先,就是因不想被胡人統治,所以才南遷。

試想!倘若你降了清,薙了髮留了辮,去我漢人衣冠,還換上那旗人的袍子。那副禿頂的怪模怪樣,光想就讓人噁心。死後,更還有甚麼臉到九泉之下,去見咱客家祖先。就算見著咱客家先祖,恐怕咱客家先祖也只會認為。你就是個向異族投降、當了滿人奴才、丟了祖宗的臉、沒骨氣的不孝子孫。不妨看看咱客家祖先有多硬頸。宋朝末年,蒙古南侵,咱客家人追隨張世傑、陸秀夫、文天祥三忠公,興兵抗元。最後被圍困在廣東崖山,眼見抗元已無望,陸秀夫背負宋幼帝,跳海殉國。咱硬頸的客家祖先,也跟著跳海殉國,十萬人跳海殉國啊!因為咱客家先祖,就是不降元,不願被蒙古外族統治。這就是硬頸。所以倘若咱抗清復明無望,只能坐困廈門,那到最後,我也寧願效仿先祖,跳海殉國,也絕不降清。幸好,國姓爺在降清與跳海殉國之間,又給我們找出了第三條路,那就是撤兵到台灣,讓我們可以在台灣休養生息、安身立命。一則在這海島上,落地生根,延續咱漢室江山的香火。二則也讓將士可以在台灣傳宗接代,延續咱宗族的香火。好讓咱們的列祖列宗的祖先牌位,有個可安身落地之處。雖然在這蠻荒之島,開墾荒地,篳路藍縷,但至少不會辱沒了祖先的門楣!』

 

 

牛罵溪海口登岸後,遠眺向東,便可見到一座山。那座山的山頭平平的,看起來就像是一座橫於平原上的百仞高城。當地番民稱其為牛罵頭。而在山與海之間,則是一望無際的青翠草原,與蓊鬱樹林。果然是一片水草豐富,適合開墾的土地。豔陽下的草原,映入眼中有如閃著金光的滿眼碧綠,有如世外桃源。面對如此寧靜祥和之地,實也讓人無法感受到肅殺的戰事將臨。且見由海口登岸陸地後,身穿鎧甲的左先鋒鎮士兵,因長期飢荒,也是各個面黃肌瘦;嶙峋瘦骨,更幾乎要撐不起那一身的厚重鎧甲。而且這些被召回的士兵,也已是左先鋒鎮中,尚還算是比較精壯的士兵。由於五月初以來,左先鋒鎮,已在竹塹屯墾一二月,作物都已種下,也不能撒手不管。但為征伐阿德苟讓,所以楊祖,徵召身體尚還比較健壯的四五百名士兵。其餘生病的、瘦弱的,以及眷屬,則仍留在竹塹繼續屯墾。左先鋒鎮,原本就是以刀牌兵與弓箭兵為主。四五百名登岸的士兵,自然也多是刀牌兵與弓箭兵。而左手盾牌、右手大刀的刀牌兵,與弓箭兵,最適合的,就是在平原列陣作戰。

況且早先,到牛罵溪屯墾的張志與黃明,其在海口所建的鎮平庄村寨,也已被番民焚毀,成了一片焦黑的廢墟。於是士兵悉數登岸後,楊祖及率左先鋒鎮,一路披荊斬棘,深入內陸。只見豔陽下,旌旗飄揚、鎧甲閃耀,四五百士兵,恰如一條金色巨蟒般,逶迤草原。直朝鎮平庄以東三里,紮營建寨。準備與阿德苟讓為首的番民,決戰於牛罵平原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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