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元1611年秋,日本國,慶長年間,德川幕府年代,九州平戶港。天地不仁,茅草蓬屋也逃不過風雨,當人世間,盡是牛鬼蛇神橫行的煉獄,那帝王與統治者,也都靠不住;因為殘酷的世界裡,能掌握權力的那些人,往往更都是良心泯滅的人。黑夜的漫天烏雲圍繞著弦月,暗黑的曠野唯有一縷月光慘淡如鬼域,傳說中的地獄,據說是個充滿痛苦、悲傷、恐懼與仇恨的地方;而正如這戰亂年代的人世,人與人之間都變成禽獸般的,為了己身利益,彼此殺戮與搶奪。呼號的風聲如鬼哭,而誰又知道,自己以為的人世間,是否其實是一個地獄;畢竟,一個人縱使是在地獄,可他又怎知,自己是在地獄。何況,一個人就算是知道,自己在地獄,而他又如何能逃出地獄。平戶港附近,幾幢茅草蓋頂的簡陋木屋,屋簷下的白紙燈籠,微光仍隨風而搖,正是碼頭附近的娼寮裡,有的女人為了謀生,而出賣靈肉;而有的男人,為了發洩淫慾,則垂涎如虎狼,饑渴如餓鬼。倘或有人良知未泯,卻活在悲慘的世界,將是何等痛苦與悲傷;因此誰又能說,這人世間,不是個地獄。草寮茅屋的簷下燭光幽微,門內鋪著木板的和式屋裡,此時,但見一濃粧的中年美婦,嘆了口氣,正對眼前同桌而坐的幾個男人,說『唉~我說這世間。還真像是,佛家所說的"無間地獄"呢。日復一日的日子,人活在這個世上,只是日日,都承受著無盡的苦罷了。而且,對我們這種苦命的女人來說,一個人活得久,活得越長壽,那更是"無間地獄"裡~最悲慘的事了。大明國也好,日本國也好,這世道去到那裡,還不都是人吃人,大鬼吃小鬼,拳頭大的,便要欺凌弱小的。誰能說這人間不是地獄呢?』。原來這說話的中年美婦,正是徐春華。只聽徐春華,又說『唉~~要說這讓人嘗盡無盡苦楚的地方,是個監獄,或許也還讓人期待著,有個出監牢的一天。可要說這是個地獄,那就真是到死,都逃不出去了~』。

徐春華,嘆息的說完話,此時只見四方桌對面,一個粗曠壯碩的男人,灌了碗酒,大喇喇的,接口便說『呵~春華姊。說得倒不假。像我成日在碼頭做苦工,圖得不就是個溫飽。日日就這麼一直做,做到死,為得不就是糊口。唉~苦啊。誰說這裡不是地獄?』。原來,此粗曠壯碩之人,正是碼頭上,人稱「鐵骨張弘」的張弘。卻見張弘,轉了個頭,便又大聲的,問身邊另一個身材胖大,且滿臉虯髯之人,說『喂~~陳大刀。你倒說說看。你在海上,走船了幾年,一定比我們見多識廣。聽說船,要是走到大海的盡頭,會看見地獄,這事到底是真是假。是吧~~要是你在大海的盡頭,看見過地獄,那就能証明我們不是在地獄了。陳大刀,你倒說啊。哈哈哈~~』。張弘,口稱的陳大刀,正是陳勳。另外,陳勳的對面,尚坐著一個英俊的男子,則是顏思齊。原來,半月前,楊六楊七兄弟,帶人來娼寮鬧事,所幸張弘及陳勳,挺身而出;而這才讓楊六楊七,知難而退。當時徐春華,感念張弘及陳勳的仗義相助,自不免幾碗薄酒,設宴款待;而當時的顏思齊,正身染風寒,路倒屋外,被徐春華所救,正也在其居屋。因此,這原本不相識的幾人,自楊六楊七來鬧事後,便因共退楊六楊七,而相識。乃至張弘、陳勳、顏思齊,原本就皆是頗有俠義心腸之人,而自此相識後,三人頗有相見恨晚之感,自更成好友。雖說,顏思齊病癒後,已離開徐春華的住屋,又返碼頭工作;不過,顏思齊,沒忘徐春華的救命之恩。所以這日,正是顏思齊,撥空,又邀了張弘及陳勳,來到徐春華的住處,並自叫了一桌的酒菜款待;以謝徐春華,當日屋外路倒的救命之恩。四人,於屋內,隨興而聊,聊到了人生際遇,聊到了飄洋過海,而同是淪落海外異鄉之人,誰的身後不是有段坎坷的遭遇。因此聊著聊著,徐春華,自不免感嘆,這人世間,真有如佛家所說的「無間地獄」。至於,在碼頭當粗工的張弘,自也頗有同感,甚至更問起了陳勳,說他航行在大海之上,是否真有見過大海盡頭,傳說的地獄。

陳勳,聽了張弘問他的話後,只見他摸著滿腮的虯髯,便笑說『呵~~張弘。你說大海的盡頭,會看見地獄啊?~這地獄嘛,我倒沒見過。不過,我倒是曾在爪哇國時,聽紅毛人說,其實這大海是沒有盡頭的。呵呵~~我這話說了,或許你們也不信,因為紅毛人說,我們住的這人間,叫地球;而且地球,居然還是圓的,像是個球一樣。而且他們還說,我們就住在這球的表面呢?你們說這話,聽來,好不好笑?』。果不其然,張弘,聽了陳勳的話後,差點沒把嘴裡的一口酒,笑噴出來。待吞了酒,只見張弘,直便哈哈大笑的,說『哇哈哈哈~~陳大刀。你講這笑話,實在太好笑了。誰都知道,地是平的,所以我們才能站在上面。要是地是圓的,那我們站在上面還不跌跤嗎?這話你去騙三歲小孩,恐怕也騙不過。可瞧你這大個兒,居然被紅毛人哄了,卻還說得真真的一樣呢~』。顏思齊,亦頗有同感,便也笑說『是啊~~陳兄。這天圓地方。是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,便是如此。怎的~紅毛人會說,這地是圓的呢?還真讓想不透呢?難道真是他們,故意說笑騙你~』。陳勳陳大刀,眼見眾人,皆不信他說的話,不過卻見他,倒心平氣和的,又解釋說『是啊,你們說的沒錯。起初我也不相信地是圓的,還跟他們爭辯。可是他們說,一百多年前,這葡萄牙的紅毛人,乘海船,向東航行,最後來到了我們中國。而後,後來,這西班牙的紅毛人,乘海船,向西航行,最後竟然也同樣來到我們中國。所以你們說,這在大海上,一個向東航行,一個向西航行,最後居然都在我們中國相遇。而這~~這豈不真的証明,地是圓的嗎?~~還有,他們紅毛人說,帆船在大海航行的時候,從很遠的地方看,往往都先看見帆船的桅桿;然後才會慢慢看見船身,而這也証明地是圓的,所以才會如此。所以說,我真的辯不過他們,況且後來,我認真想了想,還發覺他們說的話,果真還是有幾分道理的。不止如此呢,當我跟那些紅毛人相處後,這才了解,原來他們紅毛人的本事;可還真是會讓人吃驚呢~』。

陳勳,身體胖大有如黑熊,加之滿腮邊幅不修的虯髯,乍看他粗曠的外表,定會以為他是個不識"之、無"大老粗;不過,要真這麼認為,那就大錯特錯了。因為陳勳,外表雖粗曠,可他卻是個極聰明之人。且就拿與人做生意來說,陳勳他是從不帶算盤的,可這並非是外表看似大老粗的陳勳,不算術;相反的,卻是陳勳,極精通算術,而且算術從來只用心算,不靠算盤。打凡與人做買賣,銀貨交易,買入多少,賣出多少,該付多少銀兩,或該付多少,對此算術,陳勳往往能即問即答,且比一般人用算盤,還要更快更精準。除此外,由於陳勳做生意,大而化之,不計較蠅頭小利,因此反倒大受一般商販的歡迎。正因,廣結善緣,又腦筋靈活,懂得變通,所以幾年前,陳勳,初出海之時,尚只是個一般的船工;不過就這麼幾年的時間,而今再回到平戶港,可陳勳搖身一變,卻已是個,擁有兩條海船的船主。又由於陳勳,本籍是大明國的泉州晉江人,因此陳勳海船上的船工,亦多是招募自泉州晉江。陳勳,既為船主,且外表老成,所以一般人乍見,多半會以為他,應是個三、十四歲的中年人。不過,事實上,陳勳的年紀,只與顏思齊相仿,只因他是年少即來到日本國,或因際遇坎坷,或在海上又多歷風霜;所以,才二十幾之齡,他看起來,卻才會像有中年人的滄桑。雖說海上多歷風霜,讓陳勳看起來滄桑,不過這幾年在海上的經歷,苦倒也不是白受;至少相較於一般人而言,陳勳,可說是見多識廣。正談到與紅毛人的交往,只見陳勳,興致高昂的,又說『呵~~春華姊,思齊兄,老張,就咱河洛人而言,我陳大刀,也算是罕見的高大吧。可你們知道嗎?這紅毛人,居然人人都像我這麼高壯。人高馬大這也就算了,可這紅毛人,還有什麼"科學的",這才叫厲害。因為就是有這"科學",所以紅毛人,無論製造出來的船隻、火砲、還是槍械,也都要以我們更精巧,火力也更強大許多。所以囉,我才說,這楊六楊七那一夥人,算得了什麼。要是真在海上,與紅毛人對上了,那才真叫凶險呢~』。

陳勳,一談起海上之事,但見他口沫橫飛,竟似開了口便無法停止般的滔滔不絕,接口又說『還有啊,這紅毛人,向來都把"弱肉強食",當成他們海上的規臬。所以他們通常只敬重強者,不但不同情還鄙視弱者呢。就拿我們漢人所說的"濟弱扶傾"來說吧,這在他們紅毛人之間,是萬萬說不通的。因為他們紅毛人,往往都認為強者才能生存,弱者該被消滅,而這是天經地義的事。所以囉,這些紅毛人,便在海上四處掠奪,不但強佔他人的土地,做為殖民地;而且還抓捕當地人,或當成奴隸,或把人當成牛馬牲口買賣呢。所以你們說,這些紅毛人,可惡不可惡?』。顏思齊、徐春華、張弘,聽著陳勳講述海上之事,由於多是平生未聞,興味也頗濃。『不說恐怕你們還不知道,他們紅毛人,還發現了一個,叫美洲的新大陸。據說,那個地方有好幾個大明國那麼大,而且是個從來都沒人知道的地方呢?你們說,這大海的事,奇也不奇?所以思齊兄,人家說男兒志在四方,不如待我下次出海,你就跟我出海,闖闖這浩翰的東西洋;只要你不怕海上的顛簸凶險,包準讓你大開眼界呢。呵呵~~像老張。長得那麼大個兒,可卻像貓兒怕水一樣,不敢出海。所以我幾次邀老張出海,老張卻硬是像龜兒子一樣,躲了起來。呵呵呵~~還敢說是"鐵骨張弘"呢。我看老張,乾脆改名叫"膽小張弘"倒比較合適。哈哈哈~~』這才說著海上之事,陳勳的話頭轉了彎,忽而卻調侃起了張弘。而張弘,乍聽陳勳取笑他,回過神來,自不免與陳勳鬥起嘴,便說『哼~~出海作啥。你剛不是說,地是圓的嗎?地既是圓的,那地獄恐也是圓的。既都是圓的,那左走右走,不論走到那裡,還不是都在地獄。如此又何必出海,去自找苦受呢?』。眾人,聽了張弘的渾話,禁不住都哈哈大笑。可縱只是一句逃不出地獄的玩笑話,眾人笑過也就算了,不過,自徐春華,說這人世間,像個無間地獄起;而顏思齊的心裡,便開始始終都擱著一個念頭,只是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說出口。

「春華姊,嘆說這世間像是無間地獄。指的,無非是說自她年輕,被倭寇擄到日本國後,自此便被賣入妓院裡,一生飽受男人的無止盡蹂躪;甚至年老色衰,被逐出妓院後,為圖謀生計,更淪為私娼。如此不堪的一生,說是"無間地獄",一點也不為過。乃至這導春華姊,一生如此不堪的,縱只是世間的男人,可這些世間的貪婪之人,對於受害的春華姊來說,其恐怖卻何異於地獄的牛鬼蛇神。~春華姊,對我有救命之恩,為妓為娼也不是她所願,而假如她是在"無間地獄",我卻又怎能視若無賭~~」眾人縱是談笑,可顏思齊的心裡,卻始終盤桓著這樣的念頭。於是,趁著笑聲暫歇,眾人舉杯飲酒之時,顏思齊,便語帶探詢的,問說『春華姊~~雖說這是個讓人逃不出的無間地獄。可在地獄裡,若能離開罪惡的淵藪,逃離牛鬼蛇神的糾纏,這未嘗也不能讓自己過得清心些。不是嗎?』。徐春華,是個飽經事故之人,自聽得出顏思齊,話裡的意思,嘆了口氣,便說『顏公子,你是個善心人,我知道你的意思。你是認為我活得既苦,為何不離開靠男人吃飯的一行吧。唉~~其實,我又何嘗不想呢?只不過我一個婦道人家,隻身在日本國,又能做什麼呢?先前,被倭人賣到妓院,身不由己,也只能認命。而出了妓院,都已是殘花敗柳之軀,就算走在唐人町裡,也被人瞧不起;更別說希望找一份糊口的工作了。湊和著,也就只能跟幾個苦命的姊妹,住在這草寮裡,日子得過一天,便算一天吧~~』。顏思齊,聽了徐春華的話後,低頭沉思片刻,便說『春華姊~~但願妳不要以為我,瞧不起妳這工作。可人終究會老,再過些時日,萬一妳再更上了年紀,而這生活可該怎麼辦?男人尋歡作樂,總是喜新厭舊,喜歡年輕貌美的,不喜歡年老色衰的。所以,靠男人吃飯,這終究不是辦法。所以~~春華姊。我想問妳,是否妳曾學過什麼技藝?或許,妳可靠這些技藝,讓自己在日本國謀生,這也說不定~』。徐春華,心知顏思齊,是一片好意,便也毫無隱瞞的,又說『呵~~說到這學過什麼技藝啊。其實在大明國之時,未嫁的年輕姑娘,總是要學些刺繡針織,裁縫衣裳的,我倒也學過。不瞞你說,當年我做的針黹刺繡,可還是街頭巷尾有名的呢。還有,當初家居金陵之時,家境也尚稱富裕,家裡有三、四十部的織布機。所以自小,我倒也學了不少織布的手法。大凡綾羅絲綢,棉織,麻織,倒也都通曉。只不過,那都是年輕時在大明國的舊事了,今日再提這些,徒增傷心而已,又有何用~』。

大明國的蘇杭、江南,原本就是絲綢鄉,幾乎家家戶戶的婦女,都以織布為副業,這是眾所周知之事。只不過,多半一家都有一、二部的織布機,至於像徐春華家裡,有三、四十部的織布機;則可說,已算得上是大戶的富裕人家。因此,聽徐春華,說她自小學習織布,這自也是理所當然之事。此時,顏思齊,聽了徐春華說她會織布之事後,跟著便又說『對了~春華姊。假如現下有織布機,及生絲,妳可還記得如何織布嗎?』。徐春華,回答『會是會的,只不過三十年,沒織過布了,就怕手法會生疏,織不好呢~』。滿腮虯髯的陳勳,腦袋靈活聰明,聽著顏思齊與徐春華的對話,心中已有端倪,海喝了口酒,便插嘴說『啊~~手法生疏,織不好有啥關係,多織個幾次,手法不就純熟了。呵~~說到生絲,我滿船的貨呢,要的話,我明日叫人扛個幾布袋來便是~』。顏思齊,都尚未將話說清,徐春華,也尚不知顏思齊問她織布之事何意,可陳勳,大喇喇的,卻已說要扛生絲來。而這自讓徐春華,急說『陳公子,你扛生絲來這裡,做什麼用啊?這裡又沒織布機,難不成,你要我用雙手織布不成。嗯~~這我可不行啊~』。張弘,聽了「織布機」幾個字,忽也想起什麼的,便說『說到這織布機,要沒記錯的的話,先前我像是在平戶港的倉庫裡,見過幾部。閒著沒用呢?要不,找楊天生要去~』。徐春華,聽及此,約略也已明白幾人的用意,只是不免仍猶豫的,又說『唉~港口的楊書記,我跟他非親非故的。就算是倉庫裡有織布機,他又怎會憑白的給我用呢?』。陳勳聽了,頓時橫眉一豎,拍桌說『哼~~楊天生,算啥?爺要跟他要幾部織布機,量他也不敢不給~』。隨即,陳勳轉個頭,便又對徐春華,說『春華姊~要是妳信得過我,這件事就交給我。包準,明日傍晚前,我把織布機跟生絲,都給妳送過來~』。徐春華,乍聽陳勳竟要明日,就把織布機及生絲送來,一時未免有點心驚,趕忙又回說『諸位公子~~你們的盛情好意,我徐春華,衷心感激。只不過這織布之事,並非只要有織布機及生絲,便可以的。布織好後,尚需染房染色,其間還有許多須大費周章的工作。況且,織染好之後,這布匹,又到那販售。唉~~這許多的事,並不是我一個婦道人家,或我們這些苦命的姊妹們,所能做到的啊。所以諸位公子的心意,我心領了。不過請別再為我這苦命人,多費心思了,我承受不起啊~~』。此時,卻聽顏思齊,接口說『春華姊~~對於這些事,請妳不必擔心。在大明國之時,我也曾在月泉港,做過絲綢買賣的生意。所以對於絲綢的織染、買賣之事,我多少也有點了解。雖然我不知道我的能力,能做到那裡,不過只要我做得到的,我必當盡力。而且只要這裡,不再是風月歡場,相信楊六楊七那夥人,也不致會再來索取平安錢。所以春華姊,只要妳能把布織出來,其他的事,應都可交給我來處理。如此可好~』。

徐春華,原本乃金陵鄉紳的千金小姐,只因倭寇劫掠,導致家破人亡;而後,更又被擄至日本國,賣入妓院為妓。三十幾年來,千金之軀被男人當殘花敗柳蹂躪,日復一日,甚至無日無夜的,過著毫無人性尊嚴的日子;因此徐春華,怎能不想逃出這萬惡淵藪的無間地獄。 只不過,初時,聽顏思齊,陳勳,說要幫她離開私娼的生活,徐春華還以為,這只是男人之間,酣醉酒後的說笑;畢竟風月場裡,多得是這樣虛情假意的男人。可後來,徐春華,這才知道,原來顏思齊,並非是白說笑,而竟是認真的;且還事事都已為她,設想周到。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,正當徐春華,以為自己終將一生為娼,可誰知,世間卻還是遇到了真情的人。頓時徐春華忍不住,感動的流下淚,說『諸位公子,素昧平生,卻願意如此幫助我們這些苦命人。大恩大德,無以為報,那我也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了~』。徐春華,因風雨之夜,偶在屋外救了一個病重路倒的男人,可她卻怎想得到;後來這男人,竟反救了她逃離,有如無間地獄的苦難。正是「心懷救人之心,卻反了自己」。
正如顏思齊,飄洋過海,來到日本平戶,面對茫茫沒有希望的未來,原本成日醉生夢死,有如行屍走肉;可只因,徐春華雨中搭救,讓他心懷報恩之心。所以,正是為助徐春華,逃離苦難,反而卻似讓顏思齊,自此似又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;而如此,怎能不說「救人,其實也正是救自己」。...xxx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*賣不出去的綢緞
翌日,傍晚時分。且說陳勳,果如前夜所言,帶了幾個船工,用拖板車,將三部的織布機及幾布袋的生絲;拉到了娼寮,交給了徐春華。於此,娼寮裡,幾個不想再為娼的婦女,便在徐春華的教導下,日夜學起了織布。半月過後,徐春華及幾個婦女,果真也織出了六匹的綢緞布,且織工精細;而其古典織法式樣,更勝時下,來自大明國的絲綢。平戶港附近,便有布匹的染房,而顏思齊,事前,也早已拜訪過平戶一帶的染房;及唐人町一帶的絲綢店布商,約略的探詢過織染、及絲綢的價格。因此,織成的絲綢布,既染色過後成了成品的綢緞,顏思齊便也將之,帶往平戶一帶的絲綢店販售。正因,年節已將至,日本國的富裕人家,無不想購買絲綢以製新衣,尤其來大明國的絲綢,更是缺貨。儘管日本國的國內,也有自大明國進口生絲織布,可終究織法粗慥,價格更遠不及,來自大明國所織的綢緞。至於當顏思齊,將徐春華等人,所織的綢緞,拿到絲綢店販售;而日本國的布商一見,這幾已二、三十年,從未再見過的金陵絲綢織法,更是大為驚豔。正是物稀為貴,日本國的布商,無不搶著要,爭相出高價以購。畢竟這來自大明國的絲綢,多是日本國的皇室、貴族及幕府,製衣所不能缺;因此若是好的綢緞,就算是再高得價錢,也不怕賣不出去。於是僅僅六匹布,顏思齊每匹絲綢布,竟賣了五十兩,而六匹布,便賣了三百兩銀子。僅僅六匹布,便賣了三百兩銀子,顏思齊自己也有點不敢置信。於是得了銀子,顏思齊,自興高采烈,急忙便送往了娼寮,給徐春華等人。

當日,簡陋的木屋娼寮裡,徐春華等人,自顏思齊的手中,接過三百兩的銀子後,個個臉上無不驚喜。因為,原本為娼的幾人,僅僅花了半個月,織出的六匹布;而販賣後的收入,竟比往日賣笑賣淫之時,半年的收入還多的更多。當然,徐春華也沒忘,這三百兩的收入,並非單她織布所得,而是,還得償還陳勳的生絲錢;以及顏思齊,打理了所有瑣事、與奔走販賣的辛勞。因此徐春華,自把三百兩銀子,又交回了顏思齊的手上,並說『顏公子~~這三百兩銀子,你收著吧。畢竟這織布販賣之事,從頭至尾,都是你一手打理。而我們幾個姊妹,其實也只是埋頭織布而已,其他一蓋不知。所以這些絲綢販賣後,所得的銀兩,理當也該由你來分配;而不是獨給我們。況且我們婦道人家,也不擅於拋頭露面,與人做買賣。不是嗎?』。顏思齊,聽了徐春華的話後,心裡也早有底,便也不推辭的,接過銀兩,後說『春華姊~~既然妳把這事託我,現下我心中,正有個打算,不知妳們同不同意?』。徐春華等人,自信得過顏思齊,便點頭稱是。於是,只聽顏思齊,接口又說『春華姊~~妳們織的絲綢,既能在日本國賣得好價錢,而且收入更比往日多。那我想,這裡該有許多姊妹,或許也會想從事織布,不想再靠賣靈肉過日子。所以我想,不如就先用這三百兩銀子,購製更多生絲及織布機,好讓這裡想學織布的姊妹,也都能織布。如此豈不好~』。徐春華等人,聽了顏思齊的打算,人人無不稱是,且更無不衷心敬佩顏思齊,苦人所苦的心胸。畢竟顏思齊,並非是個單純的生意人,而且他更是,自幼個飽讀詩書的讀書人,而在歷經妻離子散的苦難後,如今孓然一身,且死而復生,這讓他怎能不更體會他人之苦。「財富名利轉眼成雲煙,積累再多也留不住。而若能做一翻助人事業,助他人脫離苦難,這豈不讓自己的做為更有意義;亦不枉自己短暫此生~」正是如此想,於是顏思齊,果真又以那三百兩銀子,購進了十幾部的織布機,及更多的生絲。自此,這平戶港附近,原本的娼寮,再無一個婦女,願以賣淫賣笑為生,而都開始學習起了織布。僅僅一個月的時間,而這平戶港附近的娼寮,更竟此脫胎換骨,轉變成了一處織造廠。

「平戶織造廠」一方木頭牌匾,已高掛在原本的娼寮外,而娼寮裡原本的酒客尋歡叫罵,或男女淫言蕩語;如今也盡換成十幾部織布機,忙碌織布的聲響。由於織造廠,既已上軌道,所織出的絲綢數量亦多。因此顏思齊,便又在織造廠旁,簡陋的加蓋了一間染房,並自雇工染布;而綢緞的織染,一切似也都頗為順利。又半月過後,眼見織造廠,又織染出了數近百匹綢緞,而顏思齊,自也一心以為,這批貨必也能賣到個好價錢。只不過,宛如晴天霹靂般的噩運,卻恍如突然降臨到顏思齊的身上。因為此次,當顏思齊,拿著這近百匹的綢緞,到唐人町的綢緞店,甚至跑遍平戶一帶的布庄;可卻似每個布商,連看不願看他的綢緞一眼,更別說是完成交易。再者,就算是有布商,勉為其難,願買顏思齊的綢緞,可每匹綢緞的價錢,卻竟都低到不及十兩銀子;而如此的賤價,顏思齊自也不願將綢緞賣出。上一次的綢緞,平戶一帶的絲綢店及布庄,人人都搶著想要,可這次的綢緞,卻竟一匹布都賣不出去。「怎會如此,一匹布都賣不出去。那之前的銀兩,都已花在購買織布機及生絲上。如今假如織出來的綢緞,都賣不出去,那我該怎麼跟春華姊她們交代。難道是這次的綢緞,織得不嗎?可就算這次的綢緞,織得比上次差些,頂多就是價錢低些,也不至到沒人願買的地步啊。這到底這是怎麼回事?」織出的絲綢賣不出去,起初,顏思齊也以為,恐是這次的綢緞織得不好;不過後來,幾經旁敲側擊的打聽,似乎並非如此。唐人町的綢緞店,多半都是不看貨,不想買,卻也不願說明原因,這讓顏思齊,奔波了一天,更頗感走頭無路。所幸,後來在一家日本人的布庄裡,那店主人,在顏思齊的百般,懇求詢問下;這才向顏思齊,隱約透露了,不想交易買賣的原因。

『現在平戶一帶的絲綢店、布庄,大家都在流傳說。你這布,根本就不是在大明國織的,而是在日本國織的。而且還是平戶港那裡,娼寮裡的妓女織的。這綢緞是何等貴重的布料,在日本國能用得起的,不是王公貴冑,至少也是地方富豪。可這低賤的妓女,所織的布,就算織得再好,也難登大雅之堂。再說,區區一個卑微的布商,誰有那個膽,敢拿這些妓女織的布,去賣給王公貴族、武士城主呢?拿不到錢事小,萬一惹腦了王公貴族們,搞不好,是要被砍頭的。所以你還是把這些綢緞布,帶回去吧,不會有人想買的~』乍聽布庄店主人的話,顏思齊,頓感手足無措,不知如何是好。況且,依店主人的話,倘真有如此流言在平戶一帶的布庄散佈,那顏思齊更擔心的是;如此一來,將不止是這匹貨賣不出去,而是往後所織之布,恐都無法再賣出去。換言之,顏思齊,原本以為,可以幫助徐春華及娼寮那些婦女,脫離苦難,而建立的織造廠;到如今,非但無法幫徐春華,及娼寮的婦女脫離苦難,反而更恐讓她們,所投入的辛勞及心血,盡血本無歸。乃至一想及此,顏思齊,不禁更覺惶恐,也更不知自己又該何回去面對,那些原本對他充滿期望的娼寮婦女。「完了~這該怎麼辦?要是所織的布,都再賣不出去,那織造廠也只好關門了。可我要怎麼回去跟春華姊她們說呢?她們都已經在織造廠,投入那麼多的金錢和辛勞。況且她們是對我那麼信任,才願意棄娼,學織布,可今我卻讓她們失望了。~難道要我回去告訴她們,說她們得再賣淫賣笑糊口嗎?唉~~就算是娼婦織的布,那又怎樣?春華姊~她們會為妓為娼,這還不都是日本國的倭寇武士,所造的孽嗎?而今這些造孽的人,錦衣玉食,卻更輕賤嫌棄他人。這世道未免也太殘忍~」西沉的夕陽將天空染成血紅,徘徊在曠野的枯樹之間,顏思齊腳步躑躅,猶如剛逃出無間地獄,卻又落入無底深淵;而面對前方,通往娼寮的泥濘小路,更是讓他心頭沉重。

「未來該如何是好?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,君王不仁,以蒼生為芻狗。難道這世間,真是個無間地獄嗎?因為這世道,對人不仁,以他人為芻狗的,又何止天地與君王;其實人,更對人不仁啊~」夕陽落於西山後,天色陰黑的曠野風聲又如鬼哭,顏思齊,踩著沉重的步伐,循著蜿蜒小路走回織造廠;只不過,當他走回織造廠後,而織造廠的木匾,恐或又得拆下,又成娼寮。....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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