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西元1616年,明朝萬曆四十四年,日本元和二年,大度山王國543x年....」
西元1616年秋,明朝萬曆四十四年,日本元和二年,大度山王國543x年。大度山王國,聖山的王社。茅草蓋頂的"議事公廨",縱然背倚著山,有滿山蓊鬱的相思樹屏蔽;然而卻仍擋不住強勁的北風,翻揚起滾滾黃土,吹落滿地枯葉的肅殺。時值秋天,茅屋外的黃土地,遍地枯黃落葉,似連陽光也帶點枯黃;而呼號的北風,更吹得竹編牆的茅屋公廨,微微搖晃,且發出竹竿互相磨擦的窸窣之聲。雖是正午時分,議事公廨內,卻仍略顯陰翳;然而依稀可見,茅屋公廨內坐滿了人。屋外的陽光,透過竹編牆的縫隙,照進陰翳的茅屋中,只見茅屋公廨中的人,分成左右兩列,各約十餘人,皆以鹿皮席地而坐。其中,面西而坐的那一行人,多身穿達戈紋布的短衫,髮盤於頂,穿之以骨簪,且皺紋滿面,應多是上了年紀之人;而這些人,正是大度山國的各村社,所派來王社參與議事的"評議會長老"。至於,面東而坐的一行人,則個個穿斜襟寬袖的唐衫,應正是自黑水溝對岸,渡海而來的唐山人。再見茅屋內,兩列人之前的首席之位,則亦坐著兩個人,一個身穿唐衫,一個身穿達戈紋布的短衫;彼此似正在交談,氣氛顯得有點凝重。『義兄。此次我專程從笨港,前來王社,正是要告訴你這件重大之事。這幾年,海外的情勢驟變。且不說,這島的南方,佔據馬尼拉為殖民地的西班牙人,無時不想發兵北上。而且西班牙人,亦曾來劫掠過貴國轄下的村社,造成重大的損傷;這些慘痛,是義兄早知道的,也曾親身經歷。但更令人擔心的,並不是西班牙人;而是北方的日本國。據我得到的消息,北方的日本國,此時正在整軍備戰;或許不日,便將發兵渡海,前來征伐貴國。這危急存亡之事,義兄不可不知啊...』坐在茅屋內的首席之位,身穿斜襟寬袖唐衫,這時正講話的,原來,正是顏思齊。至於此時,與顏思齊比鄰,同坐首席身穿達戈紋布之人,只見其頂戴籐竹所編的頭箍,頭上並插著閃亮雞羽毛;而此人,不是別人,正是大度山國之王,亦即"干仔轄‧阿蘇拉米"。
『這是真的嗎?!~義弟,你說的是真的嗎?!~這可如何是好?!』阿蘇拉米,臉帶愁容,剛聽得顏思齊的話後,原本有點渙散的深窈雙目眼眸,乍感震驚的,閃過一絲恐懼。而當阿蘇拉米,將顏思齊的話,轉譯成巴布拉族語,說給公廨內的長老們聽後。頓時公廨內,長老評議會的長老們,個個更是面面相覷,彼此交頭接耳,臉上滿是驚惶神色;有如草木面對秋風的肅殺,惶惶顫慄。畢竟,數年前,貓眼紅毛人,曾自海上乘著大船而來,登岸燒殺劫掠;而其強大的武器,及殘暴的擄掠,更幾導致大度山國分崩離析。因此,眾評議會的長老們,乍聽得,又有什麼北方的日本國,要派大軍渡海來征伐,怎能不感心驚恐懼。於是眾長老,又要求阿蘇拉米,把話說清楚;而阿蘇拉米,便又把長老們迫切想知道的事,轉頭去問顏思齊。這時,見得顏思齊,臉色肅然,言語鄭重的,便又回說『義兄。不瞞你說。正因為了來告訴你這件事。所以我自日本國,才特別提早了半月,率船隊南航。昨日才到笨港,今日我便趕緊來告知你。就是希望你們能有所提防。因為我在日本國之時,乍聽此事之時,亦感吃驚,便也曾從平戶島,到隔海對岸的長崎,去探聽虛實。結果,我果在日本國的長崎港,見到港口內已經聚集了十數艘的戰船;而且還有數千兵眾,正在加緊訓練。說是日本國的國王,德川家康,要派兵渡海征伐高砂國。而這高砂國,正是日本國,對大員島的稱呼。所以這事,是千真萬確。而且現已吹北風,正適合海船南航。要不出我所料,快則十天半月,慢則二三個月內,這日本國的大軍,必將渡海來到大員島。屆時在島上,恐難避免一場鋒火血腥!!』。
公廨內的眾評議長老們,聽得顏思齊的話後,更心驚,個個老臉,皺得跟"卵葩皮"一樣的苦著臉,直是不知所措。有一個曾親眼,見到貓眼紅毛人登岸劫掠的長老,立時神色驚恐的,直說『干仔轄王啊~這可怎麼辦啊?!~他們有很厲害的,會冒煙噴火的武器。幾十根竹竿遠的地方,"砰"一聲,就能在人的身上打出一個洞。但是我們只有長茅跟弓箭,而且我們的弓箭,都射不了那麼遠咧。這~這~我們要怎麼將他們趕走啊?!~~難不成咱們,真要家破人亡了~』。另一個,頭臉蒙著鹿皮面具,僅露兩眼,身披鹿皮的巴宰族長老,則索性向阿蘇拉米,進言說『王啊。我們所有村社加起來,把老弱婦孺都算進去,那也不過就是幾千人而已。但他們渡海來的,就有幾千人,而且還都是帶著厲害武器的精壯男丁。照我看,以我們的力量,是絕對打不過他們的。不如咱們乾脆就降了他們吧。這樣一來,只要我們奉他們為王,或許他們也就會放過我們了。他們想要土地,那我們就把土地給他們。至少這樣,或許我們就可以保住我們的家人。大家說不是嗎?!』。敵我力量懸殊,既不能力敵,降敵以求茍活,確也是一條生路。於是阿蘇拉米,便將巴宰族長老的話,譯給顏思齊聽。這時顏思齊,尚未回話,卻見在座的唐人中,有一魁武大漢,立時嗤之以鼻,諷說『哼~仗都還沒打,就要腿軟~投降啊。呵~~投降敵人後,以為就會有好日子過。哈~~我看你們是想得美咧!!』。原來魁武大漢,正是一向渾身是膽的鐵骨張弘。這時,見得鐵骨張弘,不屑的哼了個鼻音,繼之又說『哼~我說出來,你們膽子小的,可別害怕。我在日本國,打聽到的消息是─那些倭國的武士,聲稱要殺光島上的所有人。然後再從他們日本國,移居一些倭國人來到島上住。這樣這個島,就徹底就是他們的了。所以聽你們說,以為降敵了,就可保平安。哼~我聽了,還直想罵娘呢?!』。
「日本國的武士,要把島的人全殺光,再移居倭國的百姓來!!」這話,聽在眾人耳裡,其毫無人性之處,直是讓人不寒而慄。不過鐵骨張弘一翻話,倒也驚醒那些,原本以為只要降敵,便可保平安,免去鋒火殺戮的想法。這時,一名膚色黝黑,一臉精悍的壯漢,正是沙轆社年輕的頭目阿得茍讓,亦在座中。見得年僅二十上下的阿得茍讓,拍著自己半裸露的結實胸膛,慷慨便說『哼~既然橫豎都要死,那就跟他們拼了吧。好歹,為了保護祖先的土地,我阿得茍讓,定要砍他幾個人頭。這樣~我阿得茍讓,就算是死了,也不會愧對英勇的祖靈。況且,只要能跟我巴布拉族英勇的祖靈在一起,我阿得茍讓就不怕死。而且我相信,巴布拉族的祖靈,一定也會保佑我們的。哼~既然死都不怕,那我們也就沒什麼好怕的,管他們有什麼厲害的武器,咱們跟他們拼了吧!!』。阿得茍讓慷慨陳詞後,便以左手握拳,不住拍打胸膛,嘴出吼聲。當此之時,面對海外強敵將臨,既無退路,便也有長老,立時附和阿得茍讓,紛紛亦握拳拍胸,口出吼聲,齊聲吆喝;而此,正亦是代表巴布拉族人,宣戰的象徵。
議事公廨內,已是一片宣戰吼聲沸騰。此時,阿蘇拉米見狀,頓亦熱血澎湃,便對顏思齊說『義弟。事已至此。看來,這一戰,或已不可免。那我們也只有應戰了!』。轉身,見得阿蘇拉米,立時對在座的評議長老,語氣激昂的說『各位長老評議會的長老,還有我大度山國的族人啊。海上來的強敵,即將來侵佔我的祖先的土地。這一戰,我們是不可避免了。或許,我們巴布拉族人,道卡斯族人,巴宰族人,會因此一戰,而被殺戮滅絕。但祖靈會永遠與我們同在的,就像陽光照在草原一樣。祖靈是陽光,我們就是草原的小草。不管是生是死,祖靈若是潺潺河流,那我們就是河水裡的魚蝦,永遠的受祖靈的眷顧。所以我大度山王國的族人啊,不用害怕,只要有陽光,有河水,有風,有土壤。那草原的小草被燒光後,還是會在生長出來。而河流裡的魚蝦,就算是被人捕盡,來年也還是會再出現在河流裡。那怕就算是我們為祖先的土地,奮戰而死;那死後,我們也將只是回到祖先的身邊而已。祖靈就是土地,所以為守護祖靈,就算我們的族人,僅剩一人,也將奮戰到底!!』。
『義兄,大家先別激動。先聽我說。聽我說~~』正當議事公廨內,一片慷慨激昂,這時卻見顏思齊,高舉雙手,亦高聲出言,平息眾人高漲的情緒。眾長老們,暫停下吼聲,卻見顏思齊,便對阿蘇拉米說『義兄。事情還沒到絕境,你們也無需過度擔心。難道義兄忘了,我在你大肚溪口的"土虱窟港",有上千駐軍。往南的笨港及魍港,是我唐人海商的重地,更有數千駐軍,及戰船數十艘。因此日本國的國王,想派兵渡海攻佔大員島,而我又豈能坐視不管。換句話說,日本國想派兵征伐大員島,這不但是義兄的事,更是我的事。而我今秋,提早從日本國回到笨港,正也是為了這事,預做決戰的準備。日本國想南征大員島,義兄與我,現在可說就像是同一條船上的人,生死與共。但倭軍的武力強大,並非義兄的族人所能對抗,所以義兄的族人,亦不需要做無謂的犧牲。萬一,日本國大軍渡海南下,與其交戰之事,交給我的武裝船隊就行。怕得是,大員島從南到北,有千里遠,並不知道日本國的大軍,將會在那裡登岸。因此,我才特才知會義兄,必須提高警覺。免得倭國大軍登岸攻伐,卻疏於警戒,造成義兄的族人重大傷亡。最好,請義兄能通知族人,在各個臨海之地,皆派人看守。而萬一,發現倭國大軍的船隊蹤跡,立時便來通知我。屆時我必當出兵,予以反擊,讓他們知難而退...』。
海外強敵將臨,阿蘇拉米,原本以為將亡國滅種,但聽得顏思齊的解釋後,頓時心中如釋重負。原來,對日本國大軍的渡海征伐,於顏思齊的心中,其實早有應對之策。只是當下阿蘇拉米,聽得顏思齊說,將會派兵,對付日本國,卻不禁一則以喜,一則以憂。『義弟,果真如此。那就真的太感謝你了。你唐山人,很有本領,很是厲害。有你們幫我們對付那些貓眼紅毛人,還是日本國人。那我們~也就放心了!!』只見阿蘇拉米,臉上雖似帶著欣喜感激的笑容,對顏思齊稱謝。然而此時,阿蘇拉米的內心,不禁卻又是另一翻想法─「唐山人的力量,還真是強大。短短三四年間,原本荒蔓荊蕪,毫無人跡的大度溪口,就在"塗葛窟"那裡開了一個港,來了幾千人。而南方在巴布薩族的領域,更開了笨港、魍港兩個港;聚集的唐山人,直比大員島的鹿群還多。光是看到港口,巨大如山的海船遍佈,就讓人感到恐懼。更別說,那些在"塗葛窟"海口的唐山人,甚至還乘著船,溯大度溪而上,來到聖溪河畔的大度三社,與我族人做鹿皮的買賣交易。這三四年間,來到大員島的唐山人,人口之眾,直比我族人之數,已不知多出數倍之多。萬一,這些唐山人,有如貓眼紅毛人般,對我島,我族人心生掠奪之心。那後果,豈是我族人所能應付。唉~~莫說我族人,對這些大舉來到島上的唐山人,不心生恐懼。所幸義弟,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,有他約束這些唐山人;否則還真是讓人不堪設想啊!」。
「笨港」「魍港」「土虱窟港」短短三四年之間,唐山人已在大員島上,建有三個港口。原本自古以來,罕有唐山人至的大員島,現更竟已聚有上萬的唐山人;於此,阿蘇拉米,乃至大員島人,能不感恐懼與不安。尤其是,大度溪海口的"塗葛窟",亦即唐山人所稱的"土虱窟港"。因"土虱窟港",可乘船,溯大度溪而上,直接到達聖溪畔的大度三社;此更可謂是,扼住了大度山國的咽喉。四年來大員島的巨變,讓人措手不及,而讓阿蘇拉米,始料未及的是─這上萬的唐山人,盡都是顏思齊,年年自大海對岸的大明國,所招募而來的船工與船兵。當然,阿蘇拉米,當初識顏思齊之時,亦想不到顏思齊,會是一個如此英雄了得的人物;居然能號召千軍萬馬,有如一個王般稱霸海上。
阿蘇拉米,對於近幾年來,突然來到島上的眾多唐山人,確實感到惴惴不安。畢竟,這就有如家門口,盤據了一條巨蟒,或是群聚一群噬人的猛獸般;誰也不知道這巨蟒或是猛獸,什麼時候會狂性大發而吞噬人。甚至,阿蘇拉米與顏思齊,彼此雖以義兄義弟相稱,彼此互相敬重;可在阿蘇拉米的心底深處,卻是對顏思齊,亦漸感有一種油然而生的莫名恐懼。況且,此時眼前的顏思齊,對阿蘇拉米而言,似乎也再不是當年,他所認識的顏思齊。「猶記得,六七個寒熱季以前,我隨到島上交易鹿皮的唐山人的海船,橫渡海洋;到唐山人的月泉港,因緣際會,結了顏思齊。當時的義弟,外貌如書生般的儒雅,待人謙恭有禮,與人交仁義為懷,處處退讓;不愧是上國禮儀之邦之人,讓我好生仰慕。只不過,自義弟出海以來,經得海外飄盪,這六七個寒熱季的轉變,卻不可謂不大。義弟的外貌五官,雖無多大變化,仍是當年的顏思齊。然而其心性,性情,卻似已不再是當年那個,待人處事,處處謙恭退讓的仁善之士。唉~眼前的義弟,當然不再是當年的顏思齊。當年的義弟,不過就是個駕著馬車,來往港口做生意的儒生。但現在的義弟,手下卻是握有上萬€重兵,又怎可能還是當年的謙遜善良之人呢。這~要說義弟有什麼改變,我也說不上來。只是感覺義弟,像是正從善靈之國,漸漸步入惡靈的深淵吧!!~~讓人漸漸不敢與其親近,甚至感到懼怕!」議事公廨中,往事掠過腦海,此時的阿蘇拉米,面對顏思齊,只覺熟悉卻又陌生。而縱是,彼此言語看似熱絡,彼此信任,但於阿蘇拉米的心中,更多的,或許卻是有如面對毒蛇猛獸般;讓人心懷戒慎恐懼。
議事公廨茅屋內,談起戰禍將臨,阿蘇拉米及眾長老,人人無不憂心忡忡,一片氣氛肅殺且凝重;有如走在秋風中的相思樹林間,滿地落葉堆積,漫天枯葉更如雨下。山已枯黃,樹已枯黃,滿山的綠草亦枯黃,天地萬物有如都在等待著凜冽的冬天來臨。但反觀公廨茅屋外,此時,卻又是另一翻的光景。因為這日,正值是大度山國,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祭典─豐年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