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元1620年秋,明朝萬曆四十八年,日本元和六年,德川二代幕府年代。九州平戶島,臨近平戶港的唐人町。屋舍櫛比鱗次的唐人町,東街的街尾,成排木造屋的最後一間,但見屋外簷下的門口,掛著一塊白布;白布上以工整的漢字,寫著「田川氏劍鋪」四個字。「田川氏劍鋪」旁邊,搭了一個茅草屋頂的棚子,棚子下一個煉劍的火爐,此時爐中的碳火,燒得正旺。再見那碳火通紅的爐火旁,則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漢,一雙筋肉結實的手,拿著一柄鐵鎚;正賣力的敲打著一柄,剛從碳火中取出的燒紅的劍刃。"鏗鏗鏗~鏗鏗~"鐵鎚敲打著燒紅的劍刃,時而激得火花四散,卻見棚下頭髮花白的老漢,一臉咬緊牙關的賣力敲打著劍刃。時序雖已入秋,屋外不時陣陣秋風掃落葉,而敲打著劍刃的老漢,卻已是一身汗水淋漓,滿額頭的汗水直滴。原來,這頭髮花白的老漢,是個鑄劍師傅,名叫翁翊皇。

翁翊皇,原籍漳州海澄人,但若按平戶唐人町的說法,他就是一個來到日本國已久;並且在日本國的平戶島,已安家落戶的「舊唐人」。不止來到日本國已幾十年,這翁翊皇還在日本國,娶了一個倭國女子為妻。翁翊皇的日本妻子,本姓田川,而田川家原本就是在平戶,鑄劍為生。「田川氏劍鋪」這田川家祖傳三代的店鋪,便也是翁翊皇娶了田川氏為妻後,繼承自田川家的鑄劍家業。且依日本國的官府規定,唐人若想在日本國入籍,則需去原本的姓氏,改用日本國的姓氏。因而這翁翊皇,娶了日本婆子以後,不止是繼承了田川家的鑄劍家業;甚至連自己亦改姓田川,繼承了田川家的姓氏。"鏗鏗鏗~鏗鏗~"豆大的汗滴從額頭滴落,正當翁翊皇心無旁鶩,賣力敲打著手中的劍刃。鑄劍的茅棚,一邊連著劍鋪的牆,這時只見一個少女,自劍鋪與茅棚相連的那個門口,走出從來;且手中端著一個茶盤。

『多桑。休息一下。喝杯茶,吃一點我親手做的點心吧。瞧你滿頭大汗的』茅棚中僅翁翊皇一人在鑄劍,少女口中稱呼的"多桑",自是翁翊皇。「多桑」乃是日本語父親的意思。換句話說,此時手捧茶盤走進茅棚的少女,原來就是翁翊皇與他的日本妻子,所生的女兒。少女的模樣,看來年約十五六歲的年紀。往來平戶,或長住在平戶的唐人,總說倭國女子─「跣足蓬頭,而姿色羞花,宛如仙女」。但見這少女的模樣─「縱是臉上未施脂粉,卻是唇紅齒白,一張眉清目秀的小臉蛋,飽滿的兩頰更是柔嫩的白裡透紅。一頭烏黑的長髮簡單的挽在頭上,想是日日以奇楠熏髮,飄然倩影所過之處,處處無不散發著奇楠的芳香。身上穿著一件有若百花齊放的家居和服,內搭一件帶著紅色衣領的白色襯衣。和服下擺的一雙白嫩的腳下,踩著一雙木屐,走起路來;有若滿樹櫻花在春風中舞動般的搖曳生姿。真可謂是田川家,有女初長成,長得亭亭玉立,果真美得就像是個仙女下凡一樣」。

翁翊皇,這時見得女兒捧著茶點,進了鑄劍的茅棚,但見其原本一張嚴肅鑄劍的臉,望向女兒之際;頓時裂嘴而笑,露出了滿臉的和靄笑容。『和子啊~真是辛苦妳了,還給多桑準備點心。呵呵~既然是和子做的點心。這樣多桑,不休息一下,都不行囉』原來少女的名字,叫做和子,正說著,但見翁翊皇順手,便把手中敲打的劍刃,放入旁邊的一個裝滿清水的木桶中。"嗤"一聲,原本燒紅的劍刃,放入了冷水中,頓冒出一陣白煙。而要鑄出一把好劍,便也得如此。一再將劍刃往火爐上燒炙到通紅,再以鐵鎚敲打;後再浸入冷水中讓其冷卻。爾後再放到火爐上燒炙。如此反覆數十次,甚至上百次,這也才能讓劍刃比一般的鐵片,還要堅硬與鋒利。正如一般人,常說的「百煉成鋼」就是如此。

翁翊皇,放下手中所鑄的劍與鐵鎚後,伸手以袖子抹了抹滿額頭的汗水。此時其女和子,亦以將手中端的茶盤點心,端到了翁翊皇的面前。盤中所放,是一碗煎茶,還有幾塊米飯捏成的壽司,都是倭國人常吃的點心。當翁翊皇,端起了茶碗,取了盤中的壽司吃。這時其女和子,則是乖巧的,踩著腳下的木屐,快步走到了火爐旁。隨即見得和子,略拉攏和服裙擺,蹲了下伸,便取了一旁的柴火丟入火爐中;之後,又取了一根長竹管,往火爐中吹氣。那長竹管又稱"火管",約莫一人的手臂長,中間鏤空,是專用來讓人往火爐中吹氣;以讓爐火能燒得更加興旺。但和子,取了火管往火爐中吹氣,一時吹得急了,那知爐中的碳火突然爆裂。"砰"一聲,煙灰與火星從爐口四散飛出,直撲向和子的臉龐;陡然更直嗆得和子不住咳嗽。『喀喀喀~~喀喀~』一頭烏黑的髮與粉嫩的臉上,已是沾滿碳火煙灰,見得和子直咳嗽,還用手,想去抹掉臉上的煙灰。但滿臉已被煙嗆得眼淚,於是想當然耳,這越抹,和子整張臉的煙灰,自是越抹越黑。

翁翊皇在一旁,見得自己長得如花似玉的女兒,被火爐爆開的碳火煙塵,嗆得直咳嗽,又熏得滿臉烏黑。一時翁翊皇看著,著實心疼,忙不住滿嘴的囑咐說『和子啊~小心碳火爆開啊。不要把火燒得太旺啊。妳可還沒嫁人,要是不小把臉燒花了。那多桑可是會擔心死啊。要不妳趕緊去把臉洗一洗,去房裡做些針線活就好。這鑄劍的粗重工作,讓多桑來做就好了!!』。黑著一張滿是碳灰的臉,見得和子,卻是滿臉帶笑著回說『多桑,你放心好了。沒事的。就是燒柴火,那是什麼粗重的工作。而且多桑年紀大了,又沒人手幫忙。可惜我不是個男兒身,分擔不了多桑的鑄劍工作,要不多桑現在也就不用這麼辛苦工作了~』。聽得女兒這麼貼心懂事的話,翁翊皇的心中,著實有說不出的感動。畢竟對一個唐人而言,翁翊皇娶了個日本婆當妻子,還冠了妻家的田川姓氏;就唐人的禮俗來說,這無疑是男人入贅女家。而且一個男人入贅女家,就算生了孩子,孩子也不是為他傳宗接待;而是孩子也得冠妻姓。因此就唐人來說,男人入贅女家,可說是極不光采之事;甚至還可能引來街頭巷尾,或是親朋好友的鄙夷與訕笑。至少在大明國是如此,一個入贅女家的男人,往往很難有立足之地;更何況翁翊皇,算來還是入贅到倭國女子家。

「咳~我翁翊皇,都這把年紀了。原本在大明國,還是個孓然一身的羅漢腳,連娶妻都不能。幸虧來到日本國,這才得已娶了個年輕貌美的日本女子,當妻子。而且還繼承了他們家鑄劍的家業。現在又生了個這麼懂事,又如花似玉的女兒。人生夫復何求啊。那管他,縱是有些唐人町的唐人,總會在背後笑我,說是我入贅給了日本婆子,還冠了妻姓。呵呵~何妨!反正我已入籍日本國,也不再回大明國當唐人了。就算入贅給日本婆子又如何,反正現在我也已是個倭國人了。只要能守著這個家,有個這樣懂事乖巧的女兒,我也就知足了...」腦子裡邊想著,邊望著火爐邊,正用竹管,賣力往爐裡吹氣的女兒,翁翊皇看著看著,嘴角都不禁泛起了滿是幸福的微笑。然而當翁翊皇,正邊喝著茶,邊忘情的,望著自己乖巧懂事的女兒。正就此時,翁翊皇一時走神,所以也沒察覺,不知何時;鑄劍棚裡,竟已走進一群身材高頭大馬的男人。


鑄劍棚外,秋陽耀眼,幾個高大的男人,大搖大擺的進得棚後,站到了翁翊皇面前;頓似一面高牆般的,將棚外的陽光都給擋住。翁翊皇知覺後,嚇了一跳,放下手中的茶碗,囫圇吞的將嘴裡的壽司嚥下後,趕緊起身。由棚外陽光耀眼,幾個大漢逆著光站在棚內,一時翁翊皇仰著頭,也看不清他們的嘴臉;只知幾個大漢,頭上多戴著寬邊帽,帽上還插著羽毛。翁翊皇居住在平戶多年,見著這些戴寬邊帽的大漢,自然知道定是紅夷人才會這般打扮。乍知進屋的,是一群紅毛人,陡然間更讓翁翊皇,頓時感到心慌與恐懼。畢竟居住在平戶島的居民,無論是倭人或是唐人,無不知道這些紅夷人的高傲與蠻橫。遠的不說,就說去年。去年,在平戶島設有商館的荷蘭人與英國人,為了爭奪利亦,還把平戶島當成了戰場;彼此鋒火連天的殺了起來。當時還造成不少平戶島的唐人,枉死在荷蘭人與英國人的刀槍之下。紅毛人如此蠻橫,就算在他國的土地上,亦是目無法紀的殺人。一時翁翊皇,乍見這些高大的紅毛人,走進了他的劍鋪裡,怎能不感到恐懼。


去年,荷蘭人與英國人,在平戶島的廝殺,多半平戶島的唐人,包括翁翊皇,可都還記憶猶新。當時的起因,似乎就是荷蘭人的武裝船隊,在前來平戶的海上,劫奪了兩艘英國的貨船。這兩艘英國船,一艘似乎是叫天鵝號(Swan),一艘是叫亞特蘭提斯號(Atelantis)。按照紅毛人的規矩,似乎是在海上所劫奪到的船隻,那船上的貨物及船隻,皆歸劫奪者所有;甚至連船上的人,都亦變成勝利者的奴隸。因而荷蘭人,劫奪到了兩艘英國貨船後,便將其押到平戶港;準備販賣船上的貨物,以獲取利潤。誰知,英國貨船上,被劫為奴隸的船員當中,居然有十四個船員,趁著荷蘭人看守不嚴的時候;從船上逃脫,並逃往平戶的英國商館求助。當時英國商館的館長科克斯,得知兩艘貨船被荷蘭所劫,為免造成巨大的損失;自是想將兩艘貨船,及被擄為奴隸的船員索回。但英國商館,在平戶港的武力,並不如荷蘭人。於是英國商館館長科克斯,轉而便向平戶島的城主松浦隆信,及德川幕府求助;聲稱荷蘭人劫船是海盜行為。但科克斯,向日本國的求助,並沒如願。因為平戶城主松浦隆信及德川幕府,皆以「外國人之間的爭鬥,與我國沒有關係」,拒絕介入英國商館與荷蘭商館間,為了兩艘貨船的爭奪。

平戶藩主與日本幕府,既不願介入。英國商館館長科克斯,自得硬著頭皮,自己想辦法,去向荷蘭商館;索討回兩艘貨船,及船上的數十名船員。但氣燄囂張的荷蘭商館,得知被劫的貨船上,有十幾個被擄的英國奴隸逃脫,已是憤怒不已。乍得知英國商館,居然還向平戶城主及德川幕府求助,企圖索回被劫的貨船及奴隸;頓讓荷蘭商館,更怒不可遏。「貨船在海上被劫,船貨就屬誰,被擄船員就該是屬誰的奴隸。弱肉強食,各自圖謀利益,此乃天經地義。我荷蘭如此,你英國人,何嘗不是如此!!」畢竟對紅夷人而言,打自稱霸世界的海洋以來,便皆是以此為"世價值"規臬。於是荷蘭商館館長斯伯克,當即便召集了整個正來到平戶的荷蘭人;包括荷蘭商館的雇員,以及正泊船在平戶港的船員,共六百餘人。而這六百餘,掄刀帶槍的荷蘭人,在商館館長斯伯克的率領下,為了向英國商館,要回那逃跑的十四名奴隸;便以平戶為戰場,對英國商館,展開大規模的攻擊。至於英國商館,被荷蘭艦隊劫了兩艘貨船,已是損失慘重,卻又怎可能將逃跑的十四個英國人,送交給荷蘭商館。因而面對荷蘭商館的大舉攻擊,英國商館,自也是召集了正在平戶的英國人,予以全面的反擊。

荷蘭商館及英國商館,皆是向平戶的唐人海商頭領李旦,租借碼頭泊船,以及租借房舍做為商館。因此荷蘭商館與英國商館,皆鄰近居住二萬多唐人的唐人町;而唐人町又鄰近平戶港。因而當這荷蘭商館與英國商館,以平戶為戰場,雙方槍林彈雨的廝殺起來;而夾在其間,受害最深的,當然就是居住在平戶唐人町的唐人。去年,在荷蘭商館與英國商館,雙方交戰的衝突中,便有不少的唐人,成了其槍下枉死的亡魂。後來,逼得平戶城主,年輕的松浦隆信,都得穿上一身的鎧甲,恍若是上戰場般的,出面為英荷雙方調停。但縱是松浦隆信,穿上一身鎧甲,出面調停,卻也仍無法阻止英國商館與荷蘭商館之間的衝突。所幸,去年秋,荷蘭東印度公司與英國東印度公司,為了反制西班牙,藉以掌控日本,往南洋的航路;因而在爪哇巴達維雅,成立「英荷防衛同盟」。荷英兩國,為了奪取海上的共同的利益,既建立同盟關係。因而兩國商館,在平戶的衝突,為了彼此合作的大局,這也才得以暫歇。...xxx


平戶港變成了紅夷人的殺戮戰場,去年之事,恍若還歷歷在目。翁翊皇著實不知道,這些紅夷人是否在他們的國家,也是如此的野蠻與霸道;但他們來到別人的土地上,為了爭奪利益,就變成了目無法紀的禽獸;或是高高在上,把當地人當成殖民地的奴隸,這倒也是不爭的事實。由此,面對一群身材高大的紅毛人,進入鋪內,翁翊皇自是感到戰戰兢兢與恐懼。當翁翊皇老眼昏花的眼睛,已略能適應棚外逆光的秋陽,此時見得為首的一個紅毛開口,對他說『老先生~請問你有沒有鑄造短刀,還是便於攜帶的匕首。我的這些朋友,想向你購買短刀,不知你的鋪中是否有?』。翁翊皇聽這講話的紅毛人,言語也還算客氣。此時翁翊皇,原本昏花的眼睛,亦已能看清楚這些紅毛人的面貌。只見這帶頭講話的紅毛人,不但講得一口流利的倭語,且頭上是一頭黑色的捲髮;並非是在平戶常看到紅毛人,常長得一頭金黃色的頭髮。其餘幾個戴著寬邊帽的紅毛,亦皆是一頭捲曲的黑髮。

「欸~這些紅毛。怎都長著黑髮。而且皮膚看起來也比較黑。與平戶常看到的荷蘭英國紅毛相較。這些紅毛的身材,似也比較矮小一點。但身體看來卻更為結實。難不成這些紅毛,竟不是荷蘭與英國紅毛?!」心下雖是有些疑惑,但翁翊皇不敢怠慢,聽得進鋪的紅夷要買匕首。這時翁翊皇,忙說『客人~要買匕首啊。當然有,我這裡什麼樣的匕首都有』。生意人生意嘴,有生意上門,總難免想與客人攀談兩句,多推銷推銷生意。便聽得翁翊皇,順口又問說『那不知客人,你們要買短刀做什麼用?~』。「買短刀做什麼用?」就這麼一句話,見得帶頭的紅夷,陡然神色一凜,眼神頓似有所顧忌。不過這帶頭的紅夷,倒還是以客氣的語氣,回說『老先生,我們買短刀,只是要防身。你把你鋪裡的短刀拿出來,給我們看看便是』。

一柄十字架,就掛在這帶頭的紅夷的胸前。且見這帶頭的紅夷,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的常袍;而其他的紅夷,則穿著對襟單排扣的衣服。電光石火一閃,見得這些進鋪的紅夷的模樣及裝扮,頓時翁翊皇的腦子裡,恍然間似想起了什麼─「對了!這帶頭的紅毛,掛著十字架,穿著灰袍。看他的裝扮,倒像是個天主教徒的傳教士。年輕的時候,我在大明的月泉港,便見過這樣裝扮的天主教傳教士。來到日本國後,我到隔海的長崎,也曾見過這樣打扮的西班牙人傳教士。那就是了。原來這些紅毛,是西班牙人。難怪他們,與平戶這裡的荷蘭英國紅毛,看起來,有點不同。只不過,照理說西班牙人,都只是在隔海的長崎活動,商館亦只設在長崎,顯少會來到平戶來。嗯~~怪哉。長崎的西班牙人,與平戶這裡的荷蘭英國人,彼此似乎勢不兩立。但今日,這些長崎的西班牙紅毛,怎會渡海來到平戶。而且又來我的店裡,想要買刀。難不成,這些紅夷人,又想在平戶生事不成?!...」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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