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施進卿與陳祖義的恩怨情仇

施進卿,現年四十上下,廣東海南人。身長近七尺,生得腰圓背厚,頭大臉四方,可說頗為將才。且其家世,原本是前元的官宦世家,自幼飽讀詩書。無奈正逢新舊朝代交替的亂世,而施家又是前朝官宦,動輒得咎。因此施進卿,縱是飽學經史,卻無意仕圖,早年即隨舅父梁道明,出海經商,往來舊港。正是舊朝官家,不見容當朝,棄儒從商。而施進卿,亦是個努力上進,可造之材。在其舅父梁道明的大力栽培下,施進卿,年紀輕輕,即能獨當一面。又逢滿者伯夷國,派兵攻打舊港國。舊港國王烏他馬潛逃海外。於是唐人頭領梁道明,被推舉為國王。此後梁道明,亦無暇於商務,即將舊港國的商權,全交由施進卿。就此施進卿,成為了梁道明的左右手,全權主管舊港商務。亦正是在施進卿的運籌帷幄,善於經營之下。梁道明也才有充足的財力,以商養兵,並與滿者伯夷國,抗衡十數年,而不敗。

舊港國王梁道明,以商養兵。而這所謂的兵,當然就是陳祖義的數千盜夥。簡言之,施進卿與陳祖義,皆是在梁道明的麾下辦事,一掌商權,一握兵權,共抗滿者伯夷國。算來,施進卿與陳祖義,當也算是同朝為官,共同輔佐梁道明。然而施進卿與陳祖義之間的關係,卻並不和睦。一則,施進卿是個儒商,為人講究正派,做正經生意,童叟無欺。對上謙恭有禮,對下寬容仁義。最忌偷蒙拐騙,更絕不做雞鳴狗盜之事。偏偏陳祖義這個人,專以奸巧見長,擅於偷矇拐騙,更喜雞鳴狗盜之術。初時在泉州,陳祖義即以偷渡,及侵吞東家的財貨,而致富起家。後更嘯聚流民團夥,成了劫掠海上的海盜。一個講求君子之道,一個慣為小人。如此秉性,天差地遠的二人,共同輔佐梁道明,為其左右手。久而久之,如何能不生嫌隙。

梁道明還在舊港之時。施進卿與陳祖義之間,縱有不滿與齟齬。但在梁道明的居中調和下,通常兩人看在梁道明的面子上,彼此也都還能維持得住,不至扯破臉。但自從梁道明,被誘騙返回大明國後。因失去了折衝調和的國王,使得施進卿與陳祖義之間的關係,就江河日下;甚至水火不容。主因,陳祖義打心底就看不起施進卿,認為施進卿只不過是一隻軟腳蝦。而梁道明既已不在舊港,自也沒人能夠鎮得住陳祖義。儘管施進卿,對陳祖義三令五伸,令其不可劫掠過往滿喇家海峽的商旅與貨船。但跋扈的陳祖義,海盜賊性難改,那會把施進卿的話,聽入耳裡。為壯大其盜夥,陳祖義不但劫掠過往的商船。甚至還讓其盜夥,流竄東西洋諸國,四處殺人放火,姦淫擄掠。

陳祖義令其盜夥,任意胡為。這可讓施進卿,頗感憤怒。但陳祖義手握數千大軍的兵權,就算施進卿感到憤怒,卻又奈何得了陳祖義。施進卿手中握有的,僅有舊港的商權。因此施進卿,唯一可以制裁陳祖義的方法,也只有斷其盜夥的財源,不再供應其糧餉。怎料,施進卿斷了陳祖義盜夥的糧餉後,反卻使得陳祖義盜夥,更加的猖狂,無所忌憚。或為報復施進卿的斷糧,陳祖義率其盜夥,更加放肆的劫掠。東西洋諸國,幾無一國能倖免,被陳祖義盜夥,流焚劫燬。包括施進卿的貨船,進出舊港的諸國商船,亦無不被陳祖義的盜夥,燒殺洗劫。自此施進卿,始知養虎貽患,卻為時已晚。因為陳祖義盜夥,南竄東洋,寄居舊港國之下,經得十數年。藉著「三分對抗滿者伯夷國,七分壯大自己」,早已成了盤據東西洋間,一支強大的海上武力。別說施進卿,無力與其相抗。東西洋間,一些小國,甚至都還得聽從陳祖義的號令。有如視其為太上國王,敬畏有加,毫不敢違拗。

陳祖義率其盜夥,流焚劫燬,讓舊港一片風聲鶴戾,百姓惶惶不可終日。這只是施進卿,對陳祖義大感憤怒與不滿的原因之一。另一原因,則是兩個人,在宗教信仰上的衝突。

舊港位於東西洋間的海路要衝,往來商賈,多為信奉回教的穆斯林。施進卿長年與回教徒做生意,或為更接近回教徒,或受回教真主阿拉感召;就如許多居於東洋的唐人海商一樣,最後亦改信了回教。雖說回教是一神論,只信仰真主阿拉,是天地間唯一的真神。其古蘭經更云:「除真主外,假若天地間還有許多神明,那麼,天地必定破壞了...」又描述:「他是真主,是獨一的主;真主是萬物所仰賴的。他沒有生產,也沒有被生產。沒有任何物可以做他的匹敵。」簡言之,信仰回教的穆斯林,即不能再相信其他神的存在。甚至認為信仰其他神的人,那是與魔鬼為伍的異教徒。而施進卿,改信回教以後,自亦信仰真主是天地的造物主,是世界上唯一的真神。縱是如此,但這並非是信仰真主的施進卿,因陳祖義信仰媽祖。而對其憤怒不滿,進而衝突日深的原因。

畢竟施進卿乃是一儒商,自幼飽讀儒家經書,亦懂得處世為人的君子之道。縱是信仰不同,就儒家而言,也當克己復禮,以仁義之道,彼此尊重。所以施進卿與陳祖義 之間,宗教信仰上的衝突,倒也並非是陳祖義信仰海神媽祖,而不信仰真主阿拉的緣故。主要是,陳祖義刻意擷取了些許的回教教義,將之利用於媽祖的信仰。而且陳祖義,為藉神權鞏固其在盜夥中的地位,還故意屈解了這些回教教義。最明顯的,就是陳祖義,竊取了回教徒須得遵詢真主的六功義務,且將其利用於對媽祖的信仰;藉此以塑造其不可侵犯的神權。

一個信仰真主的回教徒,所需遵循真主的五功義務。主要是─頌清真言,每日禮拜、施捨、齋戒月齋戒及朝覲。施捨又稱天課。朝覲,即在身體及經濟許可之下,於有生之年,至少有一次到麥加朝覲。此稱之為五功。若再加上聖戰之意的吉哈德,則稱六功義務。而施進卿,對陳祖義最不滿的,就是其竊取回教徒遵循真主的第六功義務─吉哈德,並加以刻意的屈解。對此,施進卿與陳祖義之間,也曾有過一番爭辯。那是多年以前,當時唐人推舉的舊港國王梁道明,尚在舊港。有次在梁道明的面前,施進卿就當面,質問陳祖義說:
『陳頭目。近日我有耳聞。聽說陳頭目將回教信仰,揉和了咱唐人的媽祖信仰。造了一個叫什麼"吉哈德媽"的信仰。且陳頭目,還竊用了回教信仰真主,遵循的第六功義務,解釋成了什麼─對付讓自己不爽的事,就要以自己最大限度的力量去奮鬥努力,發動聖戰。藉此,陳頭目還要你的弟兄,奉你為什麼聖戰媽祖,唯一的兒子。對於陳頭目的這些做為,本人實是不敢茍同。站在一個回教徒的立場,本人更認為陳頭目,刻意屈解回教教義,以為己用。這樣的做法,實是有辱我回教的真主。我回教穆斯林,信奉真主,遵循吉哈德第六功義務,所言的─一個穆斯林,對付不被認可的事,需以最大限度力量與氣力,去奮鬥努力與對抗。其意,本是對付指一個人內心的貪婪與慾念,須以最大限度的力量,去奮鬥努力與戰鬥。免得一個穆斯林,被心中的貪婪慾念與魔鬼所操弄,以致淪落地獄。但陳頭目,造了吉哈德媽,要弟兄們信仰,卻是反其道而行。居然藉口聖戰之名,卻是要弟兄們,不擇手段,儘逞貪婪慾念,去殺戮與劫掠。如此豈非公然與魔鬼為伍,歌頌魔鬼惡行,卻嫁禍給真主阿拉。對此,我更至感忿怒。所以今日,在國王面前,我需得跟你說個清楚。並嚴正的勸諫陳頭目,莫再藉口吉哈德之名,卻是倒行逆施,為了圖利自己,卻是假借神意。否則陳頭目,遲早恐要落如地獄,被烈火所焚...』

儘管施進卿,義正嚴詞,對陳祖義勸諫。然當下,尖巧的陳祖義,卻是以厚顏的無賴嘴臉,駁說:『圖利自己。幹恁娘咧,你說我圖利自己。我陳祖義帶領弟兄們,跟滿者伯夷國拼死拼活,以鮮血與性命,保護你們。如果不是我跟我的弟兄,不惜一切,發動聖戰。舊港國恐早被滿者伯夷國荼毒,那還能讓你在這裡,跟我耍嘴皮子。這樣糟蹋人,甘有天理。而且若不是受吉哈德媽的聖戰號召,那你以為,誰會願意為你拼命啊。汝在水面(臭美)咧。我是剖心肝給人吃,還被嫌臭腥。國王一定會為我說句公道話的...』

國王梁道明見施進卿與陳祖義齲齬。施進卿掌商權,陳祖義握兵權,二人皆是梁道明,不可或缺的左右手。當下梁道明,自也頗為難。然而施進卿,畢竟是梁道明的外甥,自己人總是比較好安撫。反觀,擁兵自重的陳祖義,是前來舊港投靠的海盜。若是觸怒於他,一個不慎,恐反將遭其所噬。於是為平息紛爭,當下梁道明,非但沒有責怪陳祖義,假借神權號召,發動聖戰。反是對其讚譽有加,稱說:『陳將軍,機智過人。懂得以吉哈德聖戰之名,來鼓舞人心。士兵勇於征戰,力抗滿者伯夷,這正是我舊港之福啊。』正是國王梁道明,既稱許陳祖義,而施進卿也就再莫可奈何。因而陳祖義,更加的有恃無恐,大舉招兵買馬,擴張其盜夥的勢力。及至舊港國,養虎貽患,為時已晚。當梁道明被引誘回大明國,一去不返後。陳祖義的盜夥,儼然已非施進卿,所能掌控。跋扈的陳祖義,亦早視施進卿為無物。其數千盜夥,不僅荼毒舊港,更以聖戰之名,流焚劫燬,大肆殺戮,為禍東西洋各國。

施進卿,對陳祖義盜夥的為害,除日日寢食南安外,早是無能無力。幸而,近二年來,一直有風聞,聽說大明國的永樂皇帝,將派遣龐大的艦隊,出使西洋。舊港就在東西洋交匯的滿喇加海峽,必經的海路要衝。自此,施進卿就盼著真有大明國的艦隊,會來到舊港。其殷切之渴望,直有如大旱之望雲霓。日日,施進卿無不向真主阿拉祈禱,希望傳言成真。及至這日,大明國出使西洋的龐大艦隊,果真如傳言般,來到了舊港。而且這大明國出使西洋的艦隊,居然有海船二百餘艘,船兵近三萬,簡直龐大到,幾讓施進卿想都無法想像。如此龐大的中國艦隊到來,這對施進卿而言,直是有如久旱逢甘霖。其喜出望外之情,更恰似在被陳祖義盜夥,荼毒迫害的地獄中;驟見一條生路。


明永樂四年。舊港國的彭家門淡港。外海遍海二百餘艘的海船,正逐一由海口航路進入淡港。雲帆遮天的高檣大舶入港,前鋒船隊,三四十艘高大如樓的三桅福船,已足壯觀罕見。繼之,中軍六十餘艘寶船入港。馬船上飼養上百匹精壯剽悍戰馬,戰座船兩舷裝配成排的威武大將軍火砲,糧船上滿載糧秣麻布袋堆積如山,水船上無甲板水密隔艙滿盛淡水如飄浮海面的湖泊。更令人驚嘆的,是那四艘四五十丈長的寶船。九桅寶船世所未見,船身巨大如山,船帆高聳齊天。耀耀陽光下恰如海上一座金碧輝煌的大山,飄入港內,岸邊萬人齊仰望,個個瞠目結舌難置信。繼之,又有右軍,左軍,後軍,百餘艘福船與粵船入港。哨船、鳥船、砲船、戰船、交通船...船桅大明青龍旗迎風飄揚,船上船兵金戈鎧甲在日頭下閃爍金光。恰如向海外番邦宣揚,中國國勢,正如日中天。二百餘艘的遍海雲帆,光是魚貫入港,就這麼經過了一晝一夜。又到隔日,所有出使西洋的船隊,方得全數航入彭家門的淡港。

二百餘艘海船齊至舊港,彭家門淡港,號角聲嗚嗚,此起彼落,盛況空前。舊港國萬人空巷,國人無不齊至港邊,嘆此千古未有的奇觀。但近海口的彭家門,只是泊海船的港口,並非百姓聚居之地。由於舊時,三佛齊國的百姓,多信仰梵教。所以彭家門的岸邊,未見有百姓村落,僅見有祈福的磚塔錯落。而大船泊彭家門後,需得再轉搭小船,方能溯河到舊港。由此各大船陸續放下杉板船,就此從彭家門,一艘艘的杉板船,絡繹於河道。不知幾百艘的杉板船,滿載船兵,前後相接如蟻聚,不絕於途,直至舊港。爾後,上萬船兵,登岸舊港,軍容壯盛。前軍中軍左軍右軍後軍,整齊列陣,金戈鎧甲映著日頭閃耀,旌旗迎風飄揚,前後綿延近里。忽然戰鼓聲隆隆作響,有如雷鳴聲,驚遍舊港。卻是主帥三寶太監鄭和,九尺身長,巍然而立,領著舊港國的國王與頭目,校閱三軍。

前已有言。舊港國被爪哇滿者伯夷國,滅後,即無國王。且當地唐人,推舉的國王梁道明,二年前亦被以招撫之名,誘騙回大明國。因此當鄭和的船隊,來到舊港,也只有當地的唐人頭領施進卿,率領一干唐人頭目,出面迎接。正是舊港一地,其國人多為來自中國的廣東,或閩南漳泉人聚居,約近萬人。因此鄭和船隊來到舊港,雖說此地已是東西洋之交,距大明國恐有萬里海路之遙。然登岸舊港後,眼見其國人居然都是熟悉的面孔,言語服飾亦如中國。一時之間,鄭和竟有種誤以為,已返回到大明國的錯覺。

施進卿因信奉回教,頂上戴著象徵回教徒的希賈巾。而其身長近七尺,就唐人而言,更是甚為高大。然而三寶太監鄭和,身長九尺,兼之頭上戴著內宮太監的烏紗帽,腳下踩著厚底官靴。常人仰望鄭和,幾高達十尺,也就是一丈(約三公尺)。因此就算施進卿有七尺之軀,已算異常高大。然其站在鄭和之旁,依然僅及鄭和的肩下。總之,施進卿,第一次看見大明國的龐大艦隊,出使西洋,來到舊港。光是見那岸上旗海飄揚,綿延近里,整齊列陣,金戈鎧甲閃耀的上萬雄兵,已是宛如見到天兵天將降臨。又見到艦隊主帥三寶太監鄭和,巍然九尺之軀,更直如見到天神出現在面前一般。再別說那泊於彭家門,二百餘艘,武力強大的船艦,還有那巨大如山的寶船。原本,飽受陳祖義盜夥荼毒之苦的施進卿,至此由絕望深淵,總算又看到了希望。

「真主保佑啊。縱使他陳祖義的盜夥再凶狠。卻怎敵得上這大明國的龐大艦隊,與三萬雄兵。倘若鄭公公願意幫忙的話。那我舊港,乃至東西洋諸國。或可從此不再受到陳祖義及其盜夥的劫掠,與生靈荼碳...」隆隆鼓聲中,施進卿受三寶太監鄭和之邀,與其一起併肩而行,校閱三軍。當下,施進卿的腦中,但只有這個念頭。然而奉旨出海的大明國艦隊,其主要任務是出使西洋,並非勦滅海盜。況且陳祖義盜夥,約有五、六千之眾,且是個個殺人不眨眼,凶猛如虎狼。東西洋諸國,無不畏其如虎,無人敢捋其虎鬚。卻不知大明國出使西洋的艦隊,是否甘冒這個風險,與陳祖義盜夥,決戰於海上。事實上,縱是施進卿有所期望,卻也沒有把握。眼下,施進卿亦只能私下盤算,或找個機會,向三寶太監稟報陳祖義盜夥,之為惡海上。藉以探詢三寶太監的意向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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