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瀛涯勝覽:暹羅國。自占城向西南船行七晝夜,順風至新門台,海口入港,才至其國。國周千里,外山崎嶇, 內地潮濕,土瘠少堪耕種。氣候不正,或寒或熱。其王居之屋,頗華麗整潔。民庶房屋起造如樓,上不通板,卻用檳榔木劈開如竹片樣,密擺用藤紮縛甚堅固,上鋪藤簟竹蓆,坐臥食息皆在其上。王者之絆用白布纏頭,上不穿衣,下圍絲嵌手巾,加以錦綺壓腰。出入騎象或乘轎,一人執金柄傘,茭蔁葉做甚好。王係鎖俚人氏,崇信釋教。國人為僧為尼姑者極多。~~~鄭和譯官馬歡~~~」

一、海賊劉福有教化的可能絕境逢生

明永樂五年(西元1407年),暹邏國(今之泰國)。新門台是暹邏國的港口。時值盛夏,三寶太監鄭和,率寶船隊離開舊港之後。遍海雲帆,於鎮東洋,乘南風北航,經得七晝夜的航行,即來到了暹邏國。一如以往,船隊到一國之後,上萬船兵,即忙於登岸,或搭營或建廠。而三寶太監鄭和,則率千人的使節團,浩浩蕩蕩前往其國之王城,以宣揚天朝上國之國威,及賜詔給國王冠帶袍服。要說寶船隊,到了暹邏國後,有什麼不同。那大概就是船兵們臉上的笑容。看那港口,搖櫓划著杉板船的水手,汗流浹背的划著划著,不禁扯開喉嚨,就唱起了山歌。再看那岸上,排列成行扛著木頭的船兵,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下臉龐,卻是個個臉上笑呵呵的談笑風聲。就連那手舉大槌,敲打木樁的苦力。每敲一下大槌,那張大了嘴的喉嚨坑,都要大喊一聲家鄉老婆的名字。
『三八咧,再等我幾日。等我把這根木樁打進洞裡。擱來我就要回家去,把我那根大木樁,打進妳的洞了。呵呵呵!』正是出海三年,經歷多少海上的狂濤巨浪,又經歷多少的疾病與烽火戰事,面臨生生死死多少回。尤其是在舊港,與陳祖義盜夥的惡戰。收伏了陳祖義盜夥後,於船隊官兵而言,亦終有如完成了奉旨西洋的皇命,也卸下心頭的最大重擔。奉旨西洋的皇命,既已然順利完成,而今船隊即將返回大明國。眾船兵們心情輕鬆之餘,來到暹邏國,但想及即將返鄉,焉能不喜形於色。

暹邏國,因崎嶇的外山環繞,使得內地更加的潮濕悶熱。王城名為大城,在港口的北方,約得走上二日遠的路程。庶民百姓所居之屋,與舊港及滿喇加相似。屋舍皆起造如樓,地板則以檳榔樹劈成竹片狀密擺,再用藤蔓綁牢;板上再鋪以藤簞或竹蓆。屋內無桌椅床之物,百姓吃睡坐臥就皆在蓆上。因天氣襖熱,男女皆挽髮為髻。男子多慣赤裸上身,白布頭纏,下圍布巾,再以錦羅壓腰。女子則身穿長衫。而其港口,亦如舊港,四方港賈匯集,乃為一物阜民豐的富庶之國。因舉國崇信釋教,舉目所及,但見處處建造錐形尖頂的佛塔與佛像。男子出家為僧,女子出家為尼者甚多。卻是民俗囂淫,百姓好習水戰。其國王更常差部領,討伐鄰邦。而居於新門台港口的唐人,則以廣東潮汕居多,操閩南河洛口音。

氣候襖熱的新門台港,但見二百餘艘,寶船隊的大海船,蟻聚泊靠港口,可謂盛況空前。岸邊如螻蟻出巢的船兵,忙於搬貨與搭營建廠之際。更見有當地的唐人頭領,調派了一大群的大象,前來港口幫忙搬運貨物。這些有如房舍般巨大的大象,背上皆騎著當地的土人。赤裸上身的土人,手持細長的竹條,抽打大象,即能命大象聽話。或以長長的象鼻,捲起木柴搬運,或拉車,或停或走,堪稱蔚為奇觀。這廂港邊,正是忙乎的,有如一個塵沙滾滾的工地。當此之時,卻見有四五人,狀似優閒,正由港口的碼頭邊,循著一條蜿蜒的上坡小路,行向臨近的一個村落。那四五人之中,隱然可見,走在最前帶頭的,正是寶船上的火長,老於航海的劉八仙。劉八仙之後,一個看似四五十歲之人,則是寶船上,專司考查海外番國風土民情的譯官。譯官之後,又有二三個看似比較年輕之人。其中一個是劉八仙的兒子,即寶船上的副香公─劉過海。另二人,穿著打扮,看似船兵。當是負責保護譯官與劉八仙,所以同行。但說是船兵,可其中一人,無論對劉八仙或對劉過海講話,卻總是大言喇喇,不知輕重,又不似船兵。

且見這身穿軍袍、看似船兵之人的模樣─「頭上頂著一個大光頭,一對招風耳大的像豬耳朵。耳下腮幫子鼓鼓,兩頰滿是肥肉。肥肉擠到到了眼下,使得一雙細長斜眼更帶邪氣,猶如時刻都在門縫裡偷窺人般。身子雖是高大雄壯,卻是上身長,下身腿短。雖是穿著軍袍,卻是扯開衣襟,刻意坦胸露肚。當是刻意想彰顯他那肥肚上,紋著的一條青龍的刺青。腆著他那滿是肥油的肚皮,走起路來三角六肩。好不一副目中無人,兩眼朝天,活脫就像是個豬八戒投胎轉世一樣。」原來,這人不是別人,正是劉福。

「劉福,何許人也?」原來,劉福就是那個在舊港,被寶船隊擒捕的陳祖義盜夥中的一個海盜。當時,被擒捕的四千多個海盜,就像待宰的螃蟹般,被麻繩綁繩一串串,狼狽至極。只因寶船上的火長劉八仙,偶然一回頭,發現自己多年未見的姪兒,居然也被綁在那一串串的海盜之間。倘真是「花落時節又逢君」這才認出了劉福來。幸好,船隊主帥三寶太監鄭和,秉持天妃媽祖,浮海救人,慈悲為懷的心,並未將四千盜夥處決。反是網開一面,將被擒的四千盜夥充軍,整編入船隊,以讓其戴罪立功。於是這劉福,就這麼死裡逃生,且與其他的盜夥,都變成了寶船隊的船兵。而這劉福,早年即偷渡出海,長年打滾於海盜之間,也是個滑頭。既知伯父劉八仙,是寶船上負責領航,地位尊崇的火長,而充軍作船兵的劉福,豈又焉能不想緊緊抓住這條線頭。畢竟,四千盜夥,被打散,整編入兩百多艘上。每艘船上頂多就一二十個盜夥。而這一二十盜夥,無論吃睡,終日就被幾百雙的眼睛,緊緊盯稍,嚴加看管;且動輒斥罵。這種日子可不好過,直比剛入伍的新兵還痛苦。再別說是野性難馴,猖狂慣了的海盜。

「要這麼生不如死的當船兵,處處受老兵欺凌。那我還不如自我了斷,趁早死了算了!」在舊港初為船兵,劉福的日子,可說度日如年,過得苦不堪言。每每伯父劉八仙,或是堂弟劉過海,前來探望,劉福總是一把眼淚,一把鼻涕,向其哭訴。為了能在船隊過上比較好的日子,也為了能緊緊攀住劉八仙這條裙帶親戚關係。滑頭的劉福,涕淚橫流,哭訴之餘,自不免也總要拉出他的父母,來向劉八仙攀親帶故與施壓。不外乎就是淚眼頻催,滿嘴悔恨說─「伯啊。我老爸,可是你的弟啊。我父母年紀都大了,假如我就這麼死在海外,你回泉州去,可別告訴我的老父老母啊。千萬別讓我父母知道,我在海外其實是在當海賊。而且還被阿伯的官船隊,給抓捕了。更不能讓我的父母知道,阿伯的官船隊,日日荼毒我,讓我生不如死。而且阿伯都袖手旁觀,不顧我的生死。假如我的老父老母知道,阿伯竟然這麼冷血無情,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姪兒,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骨肉血親,被別人荼毒到死,都不伸手相救。這樣,我的老父老母知道了,必定會傷心欲絕啊。搞不會也會尋短啊...」

劉福為了贏得劉八仙的信任,甚至不惜忍痛,讓盜夥中略懂刺青之人,花了幾天的時間,在他的背上刺了一尊「天妃媽祖顯聖圖」。正是劉福心知劉八仙,虔誠信仰媽祖。所以劉福,亦藉此向劉八仙表明,自己已然改邪歸正,自此皈依虔誠信仰媽祖。那怕那略懂刺青的盜夥,刺青的手法著實笨拙,把那一尊刺在劉福的背上的天妃媽祖,刺得是歪頭斜腦,模糊一片;讓人看了也分不清是竽頭還是蕃薯。但那一針針,不知幾千針,刺在劉福背上;讓劉福或咬緊牙關,或是哀聲慘叫的痛。其付出的代價,卻也總算有了補償。畢竟人心總是血肉做的,劉八仙也不是鐵石心腸。「唉呀!這劉福雖然誤入歧途,出海當了海盜。但我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。想想他應也是一時糊塗,誤交了損友才致如此。如今他吃的苦也夠多了。萬一他真的想不開,死在海外。那我回泉州去,可要如何拿這張老臉,去面對他的父母啊!而且劉福都已經這麼虔誠媽祖,還把媽祖刺在他的背上。想是劉福,是真的一心向善了。既有教化的可能,人就該被留一條生路。況且劉福還是我的姪兒,我又怎能對他袖手不顧,不顧其生死啊!」正是人皆有私心,舉凡對圈圈內的自家人,總是會比較愛護與寬容,甚至為惡或犯了什麼錯,也都會為其百般辯解;而劉八仙只是個凡人,自也不例外。

既有私心,人難免就會循私。雖說劉八仙,並非寶船隊中掌握兵權的將帥,或是位居高位的使節。但劉八仙可是寶船上的火長,負責為寶船領航的老艜,就算無實權與官位,卻是倍受尊崇。再別說在寶船上,劉八仙可是天天都要與主帥鄭和見面的。算是三寶太監鄭和的跟前人。正是劉八仙,比之船隊中的任何將帥,都還要親近鄭和。俗話說,不看僧面看佛面。光就劉八仙能夠天天與鄭和見面。船隊中的將帥,但見劉八仙,就無不卑躬屈膝,拼命想巴結。所以縱無實權與官位,但劉八仙想把劉福調到寶船上來,實也是有如反掌折枝之易。甚至也不需明說,但只要給有軍權的將官,一個暗示。譬若只要在與將官閒聊時,嘆口氣說聲─「唉呀!我有個姪兒,本性其實不壞。就是年少不懂事,被誘騙出海當了海賊。如今被船隊抓捕充軍。我就擔心他個性太直,不知黑白,又被壞人帶壞。這幾日,我是煩惱的吃不下睡不著,羅盤的東西南北都有點分不清了。我就想,假如我那姪兒,能與我在同一艘船上,讓我可以就近看管他。這樣我就放心了!」縱看似是隨口之言,但以劉八仙是鄭和的跟前人。將官們,聞得其言,焉能不揣摩劉八仙的話中之意。自是一紙令下,即把劉福給調到了帥船上來當船兵。

劉福上了帥船,恰就有如從步兵連,調到了司令部,日子自是好過的多。而且劉福這滑頭,被調到帥船後,總是有意無意,私下就向人誇耀,說寶船上的火長劉八仙,就是他的親伯父。而且從小就把他當成親兒子般的疼愛。一傳十,十傳百。既然寶船上的官兵,皆知劉八仙就是劉福的親伯父。有了這個護身符,自此帥船上的官兵,上至將官,下至船兵,誰還敢找劉福的麻煩。就算眾人也知,劉福只是個被充軍的海賊,但任其就像螃蟹般在寶船上橫著走,卻也沒人敢擋他的路。甚至船上,但有閒缺,或是好缺,也都少不了劉福一份。譬若這日,船隊到了暹邏國,二三萬的船兵,無不人人揮汗如雨,要不忙碌於搬貨,補給糧食淡水;要不登岸搭營建廠,要不賣力刷洗海船。唯見劉福,卻是悠悠哉哉,挺著肚皮,晃著他那肥碩的身子,充當護衛。跟著劉八仙與譯官,一道往臨近的番人村落,去探訪民情。

近午時分,日正當中。眾人從碼頭要到番人村落,走了一段蜿蜒的上坡路。『熱啊!熱啊!這氣候,熱得跟火爐一樣,真是讓人受不了啊!』或是走得出了汗,就見原本敞開軍袍衣襟,露出肚皮的劉福,滿嘴抱怨著,索性把整個衣服都脫了下來,赤裸起上身。劉八仙回頭見狀,不免皺了眉頭,出口罵說:『阿福啊。你這是幹嘛。袒胸露脯的,官兵沒官兵的樣,成何體統。還不把衣服穿起來!』劉福聽得劉八仙的斥罵,卻是一付蠻不在乎,反是兩眼朝天,回嘴:『伯啊!你也不是沒看見。這裡的番仔,都是沒穿衣服,沒穿褲子,也沒穿鞋,頂多跨下圍一條布巾。照說,咱們既來到這裡,也該入境問俗,這樣才涼快哩。要不,咱穿著這一身衣服褲子,還穿鞋。倘真是讓人熱得受不了。難怪咱們要水土不服。不脫衣服,怕是要熱出病來!』對於劉福的一付蠻不在乎,與強詞奪理。卻見劉八仙回過身後,也只有搖頭嘆息,似也管束不了劉福。也只好就這麼任由他去。

倒是劉福把身上的衣服這麼一脫,又露出了他背上天妃媽祖的刺青。走在劉福身旁的劉過海,每次見到劉福背上那幅天妃媽祖,卻總是忍不住想笑。因為劉福背上的刺青,著實刺得讓人分不清是天妃媽祖,還是妖魔鬼怪。一時又見到劉福背上的刺青,劉過海忍不住,即對劉福笑說:『阿兄啊。當初你怎不學岳飛,在背上刺個"精忠報國"就好。這樣大家也就知道,你已改過遷善,一心為國了。且四個字,簡單明瞭,也可讓你少受皮肉的刺青之痛。現在你刺這個"天妃媽祖顯聖",也看不清天妃媽祖的嘴臉。知道的人,說你心意虔誠就好。但不知道的人,還以為你入了邪魔歪道,刺了一個妖怪在身上哩!』

劉福聽得劉過海之言,也不以為意。卻是笑回:『呵呵。管他去。那天妃媽祖是刺在背上。我看不見她,她看不見我。意思到了就好囉!』走在前頭的劉八仙,聽了劉福的話後,亦只能又是一陣搖頭嘆息。卻是頭回也沒回,猶似喃喃自語,嘆說:
『唉!人家三寶太監鄭大人,他信仰媽祖,是把天妃媽祖放在心裡。也把媽祖的慈悲為懷,濟世救人,放在心裡。凡事總是以心中的媽祖的菩薩心腸,來處世。這就是最真心誠意問神,也無需卜卦或擲筊。所以赦免了四千盜夥的死罪,並將他們整編入船隊。這才是真正的信仰媽祖。那像有的人,信仰媽祖,只是將神像刺在皮肉上,或掛在嘴巴上。但在心裡,卻是住著一頭狼。終日就只想著祈求媽祖,賜給他什麼好處。得了好處,就欣喜若狂,說神明保佑,神明靈驗。要得不到好處,就暴跳如雷,罵說神明只是一塊槎頭。火氣一來,就放一把火燒了。但人在做,天在看啊。阿福啊阿福,不管你是不是真心信仰媽祖。至少你可別多造口業啊!』

譯官聽得劉八仙之言,頻頻點頭,似頗為讚許。待劉八仙一番話說完,那譯官即應說:『劉火長,說得好啊。世俗之人,所謂虔誠信神,多止於表面皮毛。捻香膜拜,磕頭祈求。所求者,無非就是希望從神那裡,能得些好處。譬若保佑平安,功名利祿,賜個好姻緣,甚或一夜至富等等。其居心,無非出於自利或是私心,甚或是人性之貪。而真能夠誠懇事神,將神明,放於自己的心中。且以神明的道德,律己待人,行之於外者。則實數稀罕。譬若鄭大人,將媽祖放在自己的心中,並以媽祖的慈悲為懷,濟世救人,行之天下。實是難得啊!正是將神格,與神之道德,內化於自己的心中。這也才是真正的虔誠事神啊!』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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