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功利主義與國族主義~父子反目

南安伯府的書房院落中。但見院落中央那原本蓊鬱的榕樹,入秋後滿樹的綠葉盡枯黃,秋風掃過一樹黃葉蕭蕭如雨下,書房的階下黃葉堆積也再無人清理。因清兵將臨,能逃的人早都逃走。剩得一個空蕩蕩的南安伯府,唯見得隆武帝孤身一人,仍徘徊在書房院落,那黃葉翩翩飛落的榕樹下。苦等了四個月,隆武帝終是等不到鄭成功帶兵返回福州。得知仙霞關被破,隆武帝唯也只有滿臉的絕望神情。原本掛在榕樹下的鳥籠已空,不見鳥鵲。卻見隆武帝一臉的槁木死灰,先是望著那空蕩的鳥籠,後又低頭望向滿地的黃葉,竟忍不住落下了淚。因在滿地的落葉之中,半埋著一隻死鵲的屍體。正是二日前,聽聞清兵入仙霞關,隆武帝即打開了鳥籠,想讓籠中的鳥鵲飛出鳥籠,自尋生路去。怎料,二日後。那原本慣於被人豢養的鳥鵲,飛出鳥籠後,或因不知如何覓食,竟然就死在鳥籠下的枯葉間。這讓隆武帝看了,直感悲傷不已。因為見了那死掉的鳥鵲,隆武帝不禁就想到自己,被擁立為帝後,命運竟也猶如那籠中的鳥鵲。

「天地不仁啊!天要亡我!我又能如何啊!清兵將至。與其落到清兵手裡,受辱而死。那還不如我自己了斷吧!」國難當頭,朝廷百官跑光光,落得隆武帝孤苦無依。萬念俱灰之際,崇禎帝在煤山上吊而死的影子,猶似更盤繞隆武帝的腦子。於是見得隆武帝,解下了腰帶,尋了根木頭綁在衣帶上。隨之將那綁了腰帶的木頭,丟過了剩得枯枝的大榕樹橫幹。就此那衣帶成了一條,掛在榕樹橫幹的上吊繩索。將那衣帶打了死結綁牢後,隆武帝已是滿臉涕淚,又搬了張椅子出來墊腳。雖說是隆武二年,但隆武帝被鄭芝龍與鄭鴻逵,擁立登基當皇帝,實則也不過就一年而已。當了一年的皇帝,卻換來一個上吊的下場,對隆武帝而言,卻又情何以堪。何況去年,將他帶到了福州,還一力擁立他無帝的鄭芝龍與鄭鴻逵。當此為難時刻,居然還棄他而去。尤其是被隆武帝,視之如子,待之以駙馬之禮,還冊封為「大明招討大將軍」的鄭成功。明明說告假一個月,回去探望母親,即會返回福州。誰知這讓隆武帝,最信任,也是最後的冀望的鄭成功,竟也是一去不返。但想及此,隆武帝再無懸念。將那綁牢在橫幹的衣帶,套在脖子上,一腳即踢開了腳下的椅子。

『啊!』衣帶絞緊了脖子,霎時隆武帝再無法呼吸,連得喉頭似也被鎖住,發不出聲。唯覺得被那衣帶拉扯脖子,讓自己的頭顱與身體,痛得幾要分家。剎那眼前一黑,以為就要魂歸離恨。模糊的眼前,恍忽卻見一個身影奔進了書房院落。那人奔進書房院落,見得隆武帝在枯榕下上吊。三步跨做兩步奔來,瞬是拔出腰間的配劍,慌得將隆武帝上吊的衣帶給斬斷。命懸一線之際,於是隆武帝,就這麼又掉落地上,發出了慘叫。『唉呦!兒啊!是你嗎?是你回來來救我嗎?』由於隆武上吊之時,眼前已然一片模糊,也看不清奔進書房之人是誰。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之中,隆武帝還以為是鄭成功,終於趕回了福州。然睜眼看清楚,隆武帝卻才發現,原來來救他的人,是年紀與鄭成功年紀相仿的忠誠伯周之藩。周之藩見隆武帝,竟然想上吊,急得跪地懇求:『陛下!倘若你連死都不怕。那何不就拼死隨臣,往西逃往江西。臣手下尚有幾百名的勇士,個個都願博上性命保護陛下。現在走或還有一線生機。臣願以自己的性命護駕陛下,前往江西。』


福州朝廷。滿朝文武百官,樹倒猴猻散,隨人顧性命,早已跑光光。隆武帝也沒想到忠誠伯周之藩,居然還會帶兵馬,前來護駕。「疾風知勁草,板蕩見忠臣。」危難時刻,忠誠伯前來護駕,隆武帝恰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,怎能不感激涕零。因福州已然危在旦夕,舉城兵慌馬亂,百姓扶老攜幼,能逃的無不逃走。官員為身家性命,亦無不捲款潛逃。而隆武帝連得細軟也不及收拾,即在周之藩的護駕之下,也逃離了福州城。因鄭芝龍反叛之心,已昭然若揭。倘南逃泉州,恐是自尋死路。於是逃離福州之後,隆武帝即在周之藩的護駕之下,一路西逃,欲經汀州往江西。時為八月二十一日。隔了一日。八月二十三日,滿清征南大將軍貝勒羅托,即在毫無抵抗之下,率兵進入福州城。但知隆武帝已然西逃。貝勒羅托即刻派了一支滿州八旗騎兵,令其日夜兼程,馳馬前去抓拿隆武帝。另一方面,貝勒羅托進佔福州以後,則繼續乘勝追擊,揮兵南下泉州。

「泉州」乃是鄭芝龍的家鄉,也是鄭家軍的大本營。四月,將福建邊防與福州的大軍,撤回泉州之後。鄭芝龍的目地,無非就是想像滿清朝廷輸誠。按鄭芝龍的盤算,他拱手將福州與隆武帝,一併讓給清兵。這樣的誠意,當是已將自己降清的意圖表示的很清楚。照理說,滿清朝廷收到這份大禮後。應也該命招撫大臣洪承疇,帶著聖旨與三省王爵的官印,前來冊封鄭芝龍。然一日又一日過去,鄭芝龍在泉州,左等右等,等得如坐針氈。卻始終不見洪承疇,帶著聖旨前來,實現當初的允諾。四月等到八月。征南大將軍貝勒羅托,都已進佔福州,還揮兵南下泉州。這可讓鄭芝龍的心中,不禁起疑。怕就怕洪承疇說滿清朝廷允諾給他三省王爵,竟是在唬弄他。眼見貝勒羅托,發兵泉州,鄭芝龍更加的不安。因尚在等待洪承疇的消息,鄭芝龍也不想與貝勒羅托正面衝突,壞了受封三省王爵的好事。於是鄭芝龍即將大軍,從泉州撤出,撤到了海角一隅。而鄭芝龍這種首鼠兩端,見利忘義,既出賣隆武帝,又對大明國不忠的舉動。其奸巧之行,看在鄭成功的眼裡,已然忍受不住。

四月初之時。鄭成功向隆武帝告假,返泉州探母。鄭成功想不到的是,他才剛返回泉州沒幾日。父親鄭芝龍、四叔鄭鴻逵與堂叔鄭彩等,居然也返回了泉州。且是把原本戍守在福州與福建北方邊關的大軍,全都撤回了泉州。更讓鄭成功無法置信的是,父親鄭芝龍把大軍轍回泉州,卻竟然把隆武帝給留在福州。當下,鄭成功驚愕不敢置信。「天啊!我父親把隆武帝留在福州,這豈不是置隆武帝於虎狼的牙爪之下嗎?原本我以為我父親,只是為人比較奸巧一點而已。沒想到我父親,居然對皇上做出這樣不忠不義之事!這簡直天理難容啊!而我身受皇上隆恩。豈能如我父親一樣忘恩負義!不!我決不能如我父親一樣。我需得快快返回福州護駕皇上!」眼見大軍撤回泉州,鄭成功驚愕萬分之餘,內心更是焦急。深恐隆武帝沒有大軍護衛,或將遭到清兵所害。於是鄭成功決定快速返回福州。卻又怕父親鄭芝龍不肯讓其返回福州。畢竟在鄭府之中,鄭芝龍講的話就像是聖旨一般,誰也不敢違拗。於是鄭成功也不想告知鄭芝龍,打算悄然潛回福州。

泉州南安的鄭府,富可敵國的鄭芝龍,耗費巨資,將自家的府第蓋成了一座城。鄭府的城中尚闢建有運河可行船,以方便鄭芝龍可從自家府第搭船,直達港口。一日,趁著鄭芝龍忙於公務。鄭成功即從府第的運河搭船,欲通泉州港,以潛回福州。時鄭鴻逵,正有事找鄭成功。得知鄭成功搭船出海。因鄭鴻逵從小教鄭成功讀書識字,對鄭成功知之甚深。當即料想到鄭成功,恐是想返回福州去護駕隆武帝。於是鄭鴻逵,忙策快馬往泉州港。怎料還是晚了一步。當鄭鴻逵快馬奔到泉州港,鄭成功早已驅一艘海滄船出海。「森兒,這是愚忠啊!此刻返回福州,豈不自找死路!」因擔心鄭成功返福州的安危,鄭鴻逵即忙調派了一快哨船,出海去追鄭成功。快哨船輕盈便捷,航於海上快如飛鳥,比之一般海船航行更快。就這麼追了幾十里海路,終於追到了鄭成功的海滄船。兩船相會於海上,鄭鴻逵登上了鄭成功的海滄船。劈頭便罵:『森兒!你怎麼這麼沉不住氣!我知道你掛念隆武帝的安危。但你隻身一人返回福州,又有什麼用處?大軍的糧餉與軍權,都握在你父親手上。你現在回福州去,除了枉送性命,又有何作用!』

鄭成功甚是憤慨,言語激動澎湃的就像是海上的浪濤般,回說:『四叔。你自幼教我讀聖賢書。教我志士仁人,寧死於志節,也不能為利害義。然而今日國家有難,皇上有難。你與我父親卻棄隆武帝而去。難道這就是你教我的聖賢之道、春秋之義嗎?不!我絕不茍同你與我父親的所做所為。我寧願以身殉國,以身殉道。就算手中無兵馬,就算賠上我的性命,我也絕不能辜負隆武帝對我的隆恩。』正是鄭鴻逵亦知鄭成功自小喜讀春秋,把志節看得比性命重要,且是脾氣執拗倔強。倘是僅以有性命之憂,勸其不要去福州。恐是無法讓鄭成功回頭。於是鄭鴻逵,放軟了語調,改以顧全大局,又勸說:
『森兒。隆武帝對你的隆恩,我自然知道。君子不該以利害義,士當死於志節,這我都知道。但你是你父親的長子。將來你父親,萬一出了個什麼事。則鄭家軍都將以你馬首是瞻。也只有你能名正言順,世襲你父親的軍權,號召鄭家軍。嗯!你明白我的意思吧!有些話,不好明說。但你我心裡都明白,你父親是個生意人,向把自身的利益,看得比什麼都重。雖然你父親沒明說變節降清。但他的所做所為,明眼人早得清楚。尤其他棄隆武帝而去,更讓大軍中已有許多人,對你父親大感不滿。四叔只想對你說。要做大事,要成大功,那就得沉得住氣,等候時機。要是你今日,單憑意氣用事,返回福州。那就有如暴虎馮河,就算你再怎麼忠於大明、忠於隆武帝,因你手中無半點兵馬,到頭來終將徒勞無功。畢竟徒有血氣之勇,是成不了事的。所以四叔,要勸你。若你真想中興我大明,或是拯救隆武帝,那你就得返回泉州。而且你需得沉得住氣。萬一你父親真的降清,做出有辱祖上之事。屆時咱鄭家軍,未必人人都肯與你父親,一起薙髮降清。到時候,群龍無首之下,更需有人出來號召鄭家軍抗清。而那人,當是非你莫屬!所以為了顧全大局,為了中興大明。無論如何你都得留在泉州,跟鄭家軍在一起!』

「父親鄭芝龍,恐將變節降清!」正是讓鄭成功心中,始終感到的不安與疑惑。甚至鄭成功認為,父親與叔叔們,全都沆瀣一氣想要降清。然聽得鄭鴻逵的一番話,鄭成功這才明白。原來四叔鄭鴻逵是站在他這一邊的。「原來四叔,對我父親想降清也早就察覺。其所以不動聲色,原來是為了圖謀抗清復明的大局!而且四叔說的沒錯。若想抗清復明,那就得握有軍權。否則那就會像隆武帝一樣,空有滿懷抱負,卻什麼事都成不了。終只能任我父親擺佈...」既想通此點,且知鄭鴻逵與己同心,都是想抗清復明,鄭成功終將鄭鴻逵的話,給聽了進去。即朝福州的方向,跪地拜了三拜,涕淚橫流的說:『皇上!不是臣不到福州去護駕,只是臣孤身一到福州,也是什麼事都做不了。所以臣寧願置死生於度外,去圖抗清復明的大局,來報答皇上了隆恩。相信皇上應也知道,成功此心此血都屬於大明,都屬於皇上。成功誓必反清復明,以報皇恩!』向福州稽首再三後,鄭成功終是隨著鄭鴻逵,返回了泉州。...


八月,清兵入福州。滿清征南大將軍貝勒羅托,本欲乘勝一鼓作氣,揮兵直下泉州。卻遭到鄭家軍的反抗,吃了一記敗仗。因知鄭芝龍不可小覷。於是貝勒羅托,親自寫了一封信,命人帶去給鄭芝龍。信中貝勒羅托也不拐彎抹角,且知鄭芝龍早有降清之心。於是即對鄭芝龍,明言說─「我之所以看重將軍。那是因為將軍有本事,可以立唐王為帝。做為一個臣子,當然得盡忠事主。如果事有可為,那當然要竭心盡力。只不過人也無法違反天意。大明氣數已盡,大清入主中原,乃是奉天承運。將軍已為大明盡過力,卻也不可能違反天意。不如棄暗投明,為大清建立功業,這才是一個豪傑該做的事。假如不是將軍,是個有能力輔主的人,那我又怎會看重將軍?今日,廣東廣西都還沒平定,正是我大清用人之時。今我朝皇上,已經鑄好了閩粵總都的官印,就等著送給將軍。所以我想跟將軍見一面,就是為了商討這件事情...」

鄭芝龍雖沒等到洪承疇,帶來給他冊封的聖旨與官印。但接獲貝勒羅托的信,卻也無異接到了滿清朝廷的聖旨。當下鄭芝龍,自是喜不自勝。即刻寫了降書,讓人帶回給貝勒羅托。鄭芝龍既已決心降清,紙也再包不住火,總得告知他人並獲支持。當然只要父子同心,那其他人縱有異議,也難撼大局。於是鄭芝龍首先想到的,自然是要告知鄭成功。即召鄭成功入書房。就鄭芝龍而言,鄭成功這個兒子,自小聽話。既讀聖賢書,知父子倫常之道,自也不敢違拗父意。所以鄭芝龍告知鄭成功降清之事,原本也是想讓其知道這件事,要其全力支持,以杜他人攸攸之口。誰知,當鄭芝龍告知鄭成功,欲降清之後。原本向來對鄭芝龍,百依百順的鄭成功,卻再也坐不住。陡然起身,一臉驚愕,對鄭芝龍直諫說:
『父親。你握有重權更是大明的重臣,怎麼可以輕易背離聖賢教誨,轉念要投效滿清韃虜。做兒子的認為,他滿州旗兵,雖擅騎射。但閩粵之地,山高水深,處處叢林溪谷,與北方的平原之地,並不相同。只要我們在險地關口,設下埋伏以抵禦。那他滿清縱有百萬大軍,來到閩粵之地也難以馳騁。只要我們能夠獲得民心,鞏固對大明的忠誠。然後再大開海道,販運海外,以籌措糧餉。只要能穩穩守住閩粵,必就能號召天下志士,鼓舞民心,挺身抗清。如此想要恢復大明,並不是不可能啊!』

鄭芝龍坐在書房之中,原本一派悠閒,一口口啜飲,品著安溪鐵觀音的上等好茶。召鄭成功來,原本也只是輕描淡寫,要其支持降清之事。誰知鄭成功,一開口,居然膽敢忤逆父意,出言反對。這讓鄭芝龍,做父親的面子,可有點掛不住。頓是一臉不以為然,斜眼睨視鄭成功,反唇譏說:『乳臭未乾的小子,你懂什麼!居然敢在我面前,跟我談那些有的沒的。我說你啊,真是不知天高地厚,更完全看不清時勢。你說那長江天險,有四鎮雄兵把守。結果南京城還不是守都守不住。何況現在我們只是在東南一角,如何抗清。倘要照你說的,那還真是不知死活。畫虎不成反類狗!』福州失陷,鄭成功正掛念隆武帝的安危,難免急躁。更恨不得父親鄭芝龍一夕覺醒,奮起抗清。誰知鄭芝龍卻是一付沒要沒緊,不但長他人志氣,滅自己威風。甚至還譏鄭成功是看不清時勢,乳臭未乾的小兒。這讓鄭成功,聽在耳裡,直是氣急攻心,說話的聲音也不免更大聲。即趨步逼近鄭芝龍,開口又說:
『父親。你看到的也就只是俗人看到的大概,根本沒去仔細的考量局勢的優劣。常言說,強龍不壓地頭蛇。他滿清的兵馬雖強盛,但我們在閩粵佔有天時地利,他豈又能長驅直入。只恨我大明朝廷,真的是沒有人了。文官貪財不怕死,武官怕死卻貪權。搞得整個朝廷,分崩離析,才造成崇禎帝在煤山上吊的慘劇。這才讓那滿清韃虜,得到了機會,長驅入關,入主紫禁城。弘光帝即位南京,也並非是長江的天險不能倚勢。仔細想想,南京失陷,那還不是朝廷的文武群臣,都是一些庸碌與奸佞。這才讓天下的志士與英雄豪傑,都寒了心。民心既失,就算有天險也沒用。所以做兒子的,想勸告父親。在閩粵之地,這是我們的地頭,只要我們善用地利,掌握崎嶇的山林,扼其險要。只要我們堅決抗清,則必能獲得民心的支持。既有民心之人和,又有地利的優勢,必能扭轉劣勢,豈又怕他滿清。就怕父親,抗清之意志不夠堅決,所以失民心啊!』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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