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、南京圍城~錯過制敵先機

明永曆十三年,七月初九日。由南京城的西北角,牆高約十丈的儀鳳門城上,望向長江的江面。但見沿著長江的兩岸,排列著一長排宛如重樓般的大海船。這些長達十幾二十丈長的大海船,見其桅桿,幾要與儀鳳門一樣的高。更驚人的是,見這些沿著長江兩岸,一條鞭排列的大船,其數量之多,幾是前後看不到盡頭。不止大船的數量,數不盡。整個長江寬闊的江面,但見船隻的雲帆遍佈,飄揚的旌旗遮天,幾似就要把整個長江塞滿,將江水都堵住。儀鳳門的城樓上,守城的清兵,見那江面戰旗密佈的大船,無不個個眼神驚恐。不止是士兵驚恐,連得清兵主帥,由城樓上望向江面,亦是手腳顫抖得無法自己。因這清兵的主帥,不是別人。正是半月前,即六月二十三日,與延平王在鎮江之戰中,僥倖留得一命,倉惶逃回南京的提督管效忠。

清軍提督管效忠,是真的打心底感到恐懼。眼見海賊兵臨儀鳳門城下,千百舳艫塞江,聲勢如此雄壯,直是讓管效忠嚇得一臉幾無血色。因六月二十三日,鎮江的銀山之戰,管效忠可是親身體驗了海賊的火砲威力。當時,管效忠率領千餘八旗鐵騎,會合江寧巡撫蔣國柱的萬餘大軍。仗著入關以來,數十戰役鐵蹄無敵,從未敗戰的自信。管效忠本以為應可以輕易從海賊的手中,重新奪回銀山。誰知,那海賊居高臨下,不知用多少火砲,開砲猛轟。其火砲之威猛,幾至大地震動,江水沸騰,甚至讓人感到猶如山崩地裂。一片飛沙走石之後,猛然又出現黑壓壓一群渾身鎧甲,宛如妖魔的鐵面人衝殺。導至管效忠所率的八旗鐵騎,幾至全軍覆滅。這也怪不得管效忠害怕。當日,連夜敗逃回南京城後,管效忠已然嚇得肝膽俱裂,直如一隻在叢林中被狼群獵捕的兔子般。除了緊閉城門,惶恐的命兵士,全面戒備,準備死戰。且不斷向臨近的蘇州、常州、杭州求援外。亦只能以六百里加急的密函,緊急向北京的朝廷奏報。一方面告知朝廷,南京已然危在旦夕。二方面則要求朝廷,趕緊調派大軍,前來增援。因南京城,距鎮江城不過二百餘里。若海賊攻克鎮江後,乘勝追擊,恐二三日內,大軍即會前來攻打江寧。

鎮江銀山之戰,大敗之後,經得半個月時間,管效忠的手腳仍然還在顫抖。然而海賊,並不如其預期,二三日內,即來攻打南京。而是鎮江與南京,短短二百多里路,直等了半個月,居然都還沒見到海賊。幸好,也是海賊沒有乘勝追擊,二三日內,即攻打南京城。否則南京城,恐也有如鎮江般,早已淪陷。且這十天半個月的時間,遠自杭州與常州等等的援軍,也已陸續進入南京城。有了援軍,大舉入城,這也讓管效忠,稍感安心。然見那儀鳳門外,遍江海賊的戰船,仍是讓管效忠,緊閉城門,不敢應戰。畢竟海賊的火砲,實在太過威猛。銀山之戰,海賊拉上山的火砲,頂多一二十門,即能轟得滿山飛沙走石,天崩地裂。而今兵臨南京城的海賊,舳艫千百,火砲不知有幾千幾百門。萬一,其火砲向南京城齊轟,豈不要將南京城,轟成一片廢墟。慶幸的是,海賊就算兵臨城下,但除了千百戰船沿著長江兩岸,一條鞭整齊排列外,卻也未見其開火。甚至連一支箭,也都沒向城上射出。這倒讓管效忠,一時也迷糊,不知這些海賊的腦子裡在想什麼?或是到底有什麼企圖。


這確實,是一樁奇怪的事!鄭家軍六月十八日,攻克長江北岸的瓜州。六月二十三日,即渡江又攻克南岸的鎮江。僅費五日時間,即快速攻陷長江南北岸的二重鎮。按此,用兵貴在神速之理。既然決定欲攻南京,且南京距鎮江也才二百餘里。理當數日內,鄭家軍就該到達南京,以攻清兵之不備。然鄭家軍,攻克鎮江後,竟遲遲等了半個月,才到達南京。甚至連遠在杭州與常州的清兵援軍,都已進到了南京城。而鄭家軍卻居然還沒到南京城。實際上,這之間,鄭家軍確實是出了點問題。而這問題,就在鎮江到南京之間,到底該走陸路,還是走水路?於鄭家軍的將官之間,起了歧見。時間是在六月二十七日。話說延平王欲攻南京,召來眾將官,詢問眾將官:『我軍欲攻南京,官兵的行程,該當走水路還是陸路,比較快便?』中提督甘煇,當下曾建言說:
『用兵貴在神速。乘著我軍攻克瓜州鎮江的大捷,此刻滿夷兵將,正亡魂喪膽,也沒時間準備。若我軍由陸路,快速進兵,晝夜兼程,長驅南京。應二三日,即可兵圍南京。倘若滿夷,膽敢出城應戰,那我們就以攻瓜州鎮江的破竹之勢,一鼓作氣,將南京城攻下。而滿夷不若敢應戰,那我們就圍城。先斷絕他的援兵進城,攻下鄰近的郡縣。如此一來,南京城就變成一座孤城。就算我們不攻,他也必定要降。但是,若是我軍走水路的話。眼下長江的風向,並不利我船艦逆江而航。且我們的船艦多為大海船,又得靠風而行。風向既不順,要往南京恐得多費時日。到時,就怕南京城的滿夷向外求援,而其援軍也已大舉進城。如此一來,若他據城而守,我軍要攻城,難免就要多費一番功夫!』

中提督甘煇的建言,延平王聽了,認為甚有道理。正欲號令眾將官,以陸路晝夜兼程進兵,長驅南京。然而將官中,虎衛師的鐵人統領陳魁,卻又提出異議,說:『稟國姓爺!我軍從東南沿海,遠道入長江作戰,很多兵士都因此水土不服。而且兵士一身鎧甲,重達數十斤。又值此六月酷暑,要已然水土不服的兵士,再揹負鎧甲兼程行軍。這實在是有困難啊!』兵部尚書張煌言,則回說:『雖然兵士鎧甲負重,又水土不服,沒辦法晝夜兼程行軍。但就算是日行三十里路。雖不能二三日到達南京。應也能在五日內,到達南京。走陸路行軍,應仍是比較快的!』然而時值江南,連日多雨。即有將官,又說:『陳將軍說的是!應還是走水路。畢竟這幾日來,大雨不斷,滿路泥濘,河溝的水也都漲滿。兵士水土不服,又鎧甲負重,倘還要冒雨行軍渡河。這確實是困難啊!』

「走陸路」還是「走水路」一番爭辯後。畢竟鄭家軍,本是起兵海上的海師,慣於海戰與水戰。面對清兵,海戰與水戰,甚至可說戰無不勝,攻無不克。然對於陸戰與陸上行軍,這可就並非是鄭家軍所擅長。尤其缺乏騎兵,讓鄭家軍在陸戰與行軍上,更大為吃虧。況是遠道而來,深入內地,欲攻南京。倘是慣於水戰的兵士,沒看到船,難免軍心不安。既然眾將官,多稱該走水陸。延平王亦知其理,為安穩軍心,亦只好捨近求遠,最後裁決走水陸前往南京。

因征南京乃是中興大明的重事,延平王不敢隨便就出兵。當得先看日子,看時辰,挑好良辰吉時,方好出兵。直到七月二日,正是良辰吉時,延平王備妥牛羊豬三牲太牢,率眾將官與兵士,再次祭告天地與祭拜先帝。祈求大明國太祖與列祖列宗,在天之靈,默加保佑,以讓王師能早日重興故土。祭完天地與列祖列宗後。七月三日,又祭江,祈求河神江神,保佑行船一帆風順。直到了七月四日,十數萬大軍,千百船艦,終於從鎮江,揚帆直攻南京。說是舳艫遍江,雲帆遮天,聲勢浩大不為過。然誠如甘煇所言。因長江風向不順,吃水甚深的大海船,著實難以逆風,又逆水而上。所以大軍揚帆出港後,幾乎大小船艦,塞滿整個長江的江面,卻是膠著不前,寸步難行。比較小的平底江船,尚可靠兵士搖櫓,逆水而進。但一二十丈的大海船。如大熕船、大鳥船、雙艍船或犁繒船。這些海船本來就無櫓,只能靠風帆吃風而行。只要因風向不順,就難以航行。況是在江中還要逆著湍急的江水而上。最後不得已,只好在這些大海船上,繫上粗大的麻繩。再命船兵皆下船,上到岸邊,用縴挽的方式,讓兵士排成一列扛著粗大麻繩,以在岸邊拖拉大海船逆水前進。

兵士成了縴夫,又值大雨江邊泥濘。成千上萬的兵士,在岸邊用粗大的麻繩縴挽大海船,直是個個狼狽的有如泥猴。拖拉了幾日,七月七日,才終於到了南京外城的觀音門。由外城的觀音門,再到內城的儀鳳門,又拖拉了二日。直到七月九日,大軍方才到達了南京城的儀鳳門城下。由於鎮江到南京,鄭家軍是以縴挽的方式,晝夜做牛做馬,拖拉船艦。因此就算到了南京城,官兵也已然氣力放盡,原本高昂的士氣亦盡消磨,著實無力再戰。所以就算清軍提督管效忠,站在儀鳳門城樓上,見那遍江的舳艫,旌旗蔽空,嚇得緊閉城門,不敢應戰。然而鄭家軍這邊,就算兵臨城下,卻也同樣是毫無動靜。直歇息了二日。直到七月十一日。延平王鄭成功,方才率領了五軍提督、各營鎮統領,從儀鳳門登岸。而鄭家軍大軍,方也才陸續登岸。


龍蟠虎距的南京城,分內外城。外城盤山繞江,共有十八城門,因太多遼闊,無法堅守,所以清軍只守內城。內城共十三城門,東倚鐘山、西憑石頭城、南臨秦淮河、北傍後湖。高聳的城牆,周長一萬七百三十四丈二尺(約三十四餘公里)。因依山傍河而建,所以南京城並非如一般的城,呈四方形。而是有如底闊上窄的葫蘆形狀。西北角的儀鳳門,則有如位在南京城的葫蘆嘴位置,亦是南京城連通長江的門戶。其城下更開有水洞兩座,可讓船隻進入南京城。七月十一日。延平王率眾將官,由南京城的儀鳳門登岸,並由船上卸下了數十匹馬。隨後,延平王即率領五軍提督與各營鎮統領,騎著數十匹馬,並有數百個親信侍衛護衛。眾人由東而行,繞觀鍾山,踩踏地勢,開始展開攻打南京城的佈陣。

巍峨鍾山,共有北中南,三分支的山脈,由北東南三方,屏障著南京城。中支的紫金山,形如一個金字,山勢雄偉,登高瞭望,更能俯瞰整個南京城。延平王鄭成功率眾將官,登臨紫金山,俯瞰天下,不禁大嘆,其山川之壯麗,果真帝王之邦。當下,參將潘庚鐘,鳥瞰南京,亦開口讚嘆說:『難怪當年太祖,得到南京後,能夠一舉而得天下,建立大明。這南京城的皿川形勢,氣勢雄壯,果真是龍蟠虎距,充滿帝王之氣。今日,藩主已得瓜州與鎮江,進兵神速,兵臨南京。倘若能夠一鼓作氣,將南京城拿下。接著將永曆帝迎駕來南京城。如此,要中興大明,當就指日可待了!』延平王鄭成功,面對南京這六朝帝都,內心之澎湃難以言喻。卻是嘆說:『是啊!這十幾年來,我們一直在東南邊海征戰。就算攻佔了一些縣城,終究也只是皮毛而已,毫無辦法撼動大清的天下。惶論要中興大明,更是遙遙無期。但今日已經不同了。南京城是天下的中樞,是帝王之城。只要我們佔得南京城,便可居中調度,號召天下英雄豪傑。正所謂"不如虎穴,焉得虎子"。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。眾將官,更應該齊心協力,奪取此帝王之城!』

右提督馬信,順著延平王的話,即挺身向前,單膝跪地請命:『國姓爺!我軍能攻下瓜州與鎮江,全貴在用兵神速,攻其不備。況現下我軍士氣正高昂。當挾此氣勢,一舉攻下南京城。馬信願意做先鋒,拼死率軍攻城。請國姓爺下令,即刻攻打南京城!』鄭家軍進軍長江,一路本都由馬信做先鋒。而馬信亦不負所託,作戰奮勇,所以能一舉攻克瓜州。但南京城,既廣且堅,與瓜州鎮江大不相同,非旦夕可下。若要強攻,更難免損兵折將。再說,自從鄭家軍攻克鎮江,延平王發佈「海師恢復鎮江一路檄」以後,長江南北岸,四府三州二十四縣,歸順者眾。因此是否要強攻南京城,延平王鄭成功,對此不免有所保留。即回:『孫子兵法有言:"兵者,攻心為上;攻城為下!"況且這南京城,既廣且堅固,若要強攻,就算殺敵一千,恐也要自損八百。再說我軍攻克瓜州鎮江以來,見到我王師到來,各府州縣,歸順者甚多。可見民心思漢。松江的馬提督,也寫信給我,說要投誠。這一切,全都因我軍是仁義之師,所以才能得民心。既然我軍是仁義之師,那就更不該妄開殺戮,造成南京城百姓的不安。欲得天下,就得先得民心。現下長江南北的州縣,都已陸續歸順於我王師,南京城早晚也將成一座孤城。守城的清兵,還有那管效忠,當也都知道此節。只要我王師,將南京城包圍,若他不降,那也只有棄城逃走。所以我軍當盡量避免干戈,以安撫南京城的百姓為要!』

馬信聽聞延平王欲圍城的話後,一臉吃驚,急忙又說:『國姓爺!南京城縱然堅固,但我集中兵力,又有火砲支援,從儀鳳門強攻。就算難免損兵折將,卻必定能將城攻破。末將就怕分散兵力去圍城,反是夜長夢多,倒讓清兵的援軍,趁虛入城。兩軍對陣,不是你死就是我亡。萬萬不可有婦人之仁啊!』儘管馬信再三進言。但延平王鄭成功,圍城心意已決,是誰也說不動。登臨紫金山,俯瞰南京。事實上,鄭成功對南京城是很熟悉的。因為十九歲之時,鄭成功就已來到南京的國子監就學。只不過當時的鄭成功,還是個名叫鄭森,一心求取聖賢之道的儒生。當時他的老師大儒錢謙益,還認為他將來必定是個國家棟樑,治國能才。所以送給他「大木」這個名字。誰知,十幾年後,重回南京國子監的求學舊地,卻是兵戎相見。攻城,不免要毀城。這對延平王鄭成功而言,著實有種「刀劍無情的於心不忍」。只不過延平王鄭成功,對南京城的於心不忍,豈又是其他將領所能明白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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