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鄭成功起兵,荼毒濱海,民間患之;有問善知識云:『此何孽、肆毒若是?』答曰:『乃東海長鯨也!』問何時而滅,曰:『歸東即逝』(黃叔璥  赤崁筆談) 」

 

 

 

一、「福無雙至,禍不單行」

 

西元1660年,明朝永曆十四年九月,廈門思明州。「鰌魚死半途。同安血流溝。嘉禾斷人種,安海成平浦」十幾年來,這活閻羅王志章當年所批的籤詩,三不五時就會縈繞在國姓爺的腦海。尤其面臨兵馬困頓之時,更是如此。鬣鬣秋風吹襲演武亭四周的鄭家軍旌旗,兵士仍大聲吆喝著在教場操練,國姓爺身在演武亭上,卻是不時將目光望向那海洋;看似終日都在引頸企盼,有海船入港。因早先荷蘭人的台灣通事何斌,跟隨荷蘭人的艦隊來到廈門,趁機獻圖給國姓爺後。國姓爺又命何斌,跟隨荷蘭人的艦隊返回台灣,並且只要發現荷蘭人的艦隊離開台灣,就立時快船到廈門通報。而議取台灣之事,國姓爺隨後也已跟文武將官商討過後,拍板定案。唯一等的,就是在等何斌快船從台灣到廈門來通報,告知荷蘭人艦隊已離開台灣。然這一等,從九月等到了十月,又從十月等到了十一月,卻始終不見有何斌的船,從台灣來到廈門。這一個月又等過一個月,不禁讓國姓爺,越等越心煩,且是越等越感焦及與煩躁。

 

「已經二三個月過去,何斌為何遲遲不派船到廈門通報?難不成是行事不慎,事跡敗露,已讓荷蘭紅毛知道我要攻打台灣的意圖?」金廈海外孤島,糧餉日缺,有如久旱未雨,湖水日漸枯竭,就要見底,十幾萬大軍眼看就要糧餉不足,這是不爭的事實。「嘉禾斷人種」這活閻羅當年的批語,恰如縈繞不去的夢魘般,更一步一步逼向國姓爺的腦海深處,讓其內心更加的惶恐不安。畢竟嘉禾乃是廈門別稱。而活閻羅當年斷的籤詩前兩句─「鰌魚死半途」「同安血流溝」也早都已一一的應驗。由此那怕國姓爺再鐵齒,不信鬼神占卜之說,卻有怎能不往心裡去。再說那活閻羅王志章,也曾替國姓爺的左右手甘煇斷過命,稱其將「官到崇明,命到崇明」。果然後來,甘煇受永曆帝,冊封為「崇明伯」。而甘煇最後果然也殉難於南京之戰,去年大軍入長江,欲征南京,正也經過長江口的崇明島。種種巧合,使得國姓爺的心頭更加沉重,怕就怕困守孤島,糧食日缺之下,十幾萬大軍恐真要盡喪命於廈門。應驗那「嘉禾斷人種」之句。正也因擔心「嘉禾斷人種」之句成真。所以國姓爺下了令─「舉凡抓到清兵戰俘,那就斷其一掌,再將他放回」。

「掌」音與「種」音,河洛話發音相近。「斷人掌」聽起來,也就像是「斷人種」。因此國姓爺斷清兵戰俘的手掌,無非就是盼以「嘉禾斷人掌」的聲名傳播,藉以破「嘉禾斷人種」之句。

 

 

十一月,時序已入凜冽寒冬。這日,海面上陰風陣陣的思明港口,終於出現了幾艘大船入港。哨兵見有船入港灣,急報國姓爺。滿懷期盼的國姓爺,冒著凜冽的北風趕緊親到港口查看。卻見那幾艘入港的大船,皆掛著鄭家軍的旗幟,並非是何斌的船。仔細再瞧,那幾艘入港的大船,卻不是七月之時,受國姓之命,由張光啟率領前往日本國的船。正是金廈二島大軍糧餉無著,所以國姓爺求助無門之下,即聽了官員的建議,派張光啟前往日本國,以藉口借兵之名,欲向日本國王借糧餉。畢竟當年,鄭芝龍受隆武帝冊封為太師之時,日本國王為向鄭芝龍展現誠意,不但認了田川氏為義女,還滿載了幾船的嫁妝與重禮,以嫁女之的禮數將田川氏從日本國送到泉州。若照此禮,日本國王既認了田川氏為義女,那國姓爺是田川氏之子,豈不就算是與日本國王有了姻親關係。正因這層母親田川氏是日本國王義女的關係,所以國姓爺這才盼著日本國王能出手相助,至少出借一些糧餉,以助其度過難關。此時,眼見張光啟從日本國返回,國姓爺乍見一線生機,自然喜不自勝,趕緊趨步走向碼頭的木棧道相迎。

『光啟,你終於從日本國回來了!可真是讓我日日等你,等得望眼欲穿啊!』進港的雖不是何斌的船,但見張光啟從日本國返回,國姓爺依然滿懷的希望;就盼那幾艘入港的大船上,滿載來自日本國的白米與白銀。豈料,一身風塵僕僕的張光啟,一下船,見國姓爺親到港口迎接,頓是雙膝下跪,眼角帶淚。一開口即哽咽,滿臉愧疚的說:『國姓爺!微臣辦事不力,向日本國借不到兵,請國姓爺即刻將微臣處死!微臣絕無怨言!』

 

借兵之說,原本就是國姓爺刻意抬高要價,就是希望日本國王就算不願借兵,至少退而求其次,也能出借糧餉。因此聽得張光啟說借不到兵,國姓爺也不以為兀,仍是滿臉燦笑回說:『光啟,借不到兵本是意料中事,何罪之有!那糧餉呢?日本國盛產白米與白銀。我母親是日本國王認了當義妹的,算來我也算是日本國王的義姪!當年日本國王送我母親到泉州,可是還送了幾船的嫁妝與厚禮。而今日本國王出借多少糧餉。既有了這幾船的糧餉,咱大軍應就不致有短期之憂了!』較之國姓爺一臉的欣喜,張光啟卻是苦著一張臉,頓是叩頭,趴地哭說:『國姓爺!微臣該死!微臣也並未向日本國借到糧餉。因那日本國王說,聽說國姓爺去年出兵南京大敗,損失慘重。那日本國王認為國姓爺大勢已去,所以堅持不肯借兵,也不肯出借糧餉。只湊合著拿些舊的鹿銃、盔甲、倭刀及火砲等,讓我帶回來!微臣有負國姓爺所託,罪該萬死啊!』

 

隆冬的寒風凜冽,卻比不上張光豈的話,來得更讓國姓爺感到心寒。任得國姓爺再怎麼想,也想不到日本國王居然如此現實、不顧道義與無情。當年鄭芝龍受封太師,聲望如日中天,那日本國王就靦著臉來攀親帶故。而國姓爺剛興兵抗清,威望雀起之時,那日本國王也曾送來糧餉資助。誰料到,當國姓爺去年兵敗南京,而今困守二島,而那日本國見抗清大勢已去,就立刻見風轉舵。任憑國姓爺派人遠去日本國求助,而那日本國王卻是一粒米、一文錢也都不拿出來。『唉!窮親戚找上門,誰都會怕!這又能怪誰!』世間人情冷暖,如人飲水點滴在心頭,國姓爺只是嘆了口氣,知日本國王現實無情,也不怪張光啟。只是糧餉日缺,原本的希望又落空,卻又不禁更心煩。

 

隆冬十一月既等無日本國的米糧,也等不到何斌來報。直等到了天寒地凍的十二月,兵士只能節衣縮食度日,卻依然不見何斌來。「福無雙至,禍不單行」正當國姓爺窮困於金廈二島,如大旱望雲霓,等不到春燕來報喜;可偏偏歹事卻是一樁連著一樁來。明永曆十五年正月。這日又有船入了思明港,那是一艘經不起汪洋的大風大浪,只能沿著海岸航行的八櫓船;且是一艘沒掛鄭家軍旗幟的陌生船隻。及船靠岸更見船上搖櫓划船的船工,個個膚色黝黑身材矮小,也不像是中國之人。講起話來嘰哩咕嚕,更似蠻夷鴃舌,讓人完全聽不懂。後來船艙中走出一個模樣狼狽的老頭,倒是會講中國話。碼頭邊接船的官兵,聽其言這才恍然─原來那模樣狼狽的老頭,居然是去年初,國姓爺南京敗戰撤回廈門後,派去西南向永曆帝請罪與傳信的官員─徐孚遠。知是徐孚遠,眾官兵嘩然。因為去年初,徐孚遠奉命前往西南去找永曆帝,從廈門也是這碼頭乘船出發時,當時腰圓背厚還看似一個正值壯年之人。沒想到,才一年的時間,當徐孚遠再返回廈門,居然就變成一個看似飽經風霜的糟老頭。由此可知,這一趟從廈門到西南去找永曆帝的路,當是艱辛無比,且危機四伏。這才在短短一年之間,將徐孚遠給折磨得不成人形。總之,碼頭的官兵得知那糟老頭竟是徐孚遠後,亦知徐孚遠必是身懷永曆帝的重要訊息。於是趕緊找了輛馬車來,將徐孚遠直接送往延平王府。

 

 

延平王府在凜冽的寒風中北風吹襲滿地黃葉更顯與淒清,圍牆邊的老樹已然枯死大半陰霾的天空下盡成枯枝。值國姓爺召來幾個文武官員正在側廳議事,徐孚遠被送到了王府後,即也通報進入側廳。當徐孚遠進入側廳後,倒頭向國姓爺叩頭跪拜,一時間廳中文武包括國姓爺,竟差點認不出徐弗遠。徐孚遠,字闇公,號復齋。崇禎十五年舉人出身。永曆十二年,國姓爺北伐南京前,永曆帝任徐孚遠為左都副御史。去年初,徐孚遠奉國姓爺命,前往西南向永曆帝請南京敗戰之罪。出發之時,年五十九歲,還看似精神暢旺的壯盛之年。歷經一年西南路途,翻山越嶺的顛簸與驚險,今年返回廈門,年已六十,竟已成了個看似歷盡人世滄桑的憔悴老人。且從港口下了船,就匆匆來王府見國姓爺,也僅一身布衣並未穿官服。一時間滿廳之人,自然竟都認不出徐孚遠。但衛兵又通報是御史徐大人求見,這讓國姓爺驟見徐孚遠都不禁愣住,語帶懷疑,一連串的問:『徐御史是你嗎?是你從西南回來了嗎?那你可見到永曆帝了嗎?還有劉九皐、劉之清、周金湯其他呢?怎不見他們來見?』

 

『稟藩主,我是徐孚遠啊!』聽得國姓爺的問,徐孚遠頓是淚水沾襟。跪在廳中哽咽續說:『藩主啊!蒼天眷顧,皇天不復苦心人。去年初奉命去找永曆帝,從廣東到廣西,一直到雲南永安,我終於找到了永曆帝。一路翻山越嶺,布衣喬裝百姓,晝夜兼程趕路。但就算逃得過清兵的眼線,也逃不過遍地盜匪的追殺。劉九皐與劉之清都已不幸命喪半途。只有我與周金湯,順利到了雲南見到了永曆帝,並向永曆帝陳報了藩主交代我的事。可西南那邊,情勢也相當危急。當時,吳三桂、耿繼茂與尚可喜,那三個漢奸狗賊,正與滿清八旗大軍,三面圍攻永安。永曆帝命李定國與孫可望出師。怎料李定國潰敗,孫可望見大勢已去,竟降了清。因吳三桂大軍已然逼進,當我要離開永安的時候,永曆帝也已準備要逃往緬甸。而今又過了半年,此時永曆帝當已逃往緬甸。 』

 

「孫可望降清!永曆帝逃往緬甸!」乍聽這話,國姓爺霎時有如聽到晴天霹靂,五雷轟頂。也不止國姓爺,廳內的文武官員聽到這事,亦無不個個面面相覷,面色如土。畢竟永曆帝避走緬甸國,這豈不代表大明江山已然全部落人滿清之手,連得大明皇帝也都逃到了外國。而大明國已連寸土的江山都沒有,如此若想中興大明,豈不更如緣木求魚。儘管國姓爺也知,去年北伐南京,當已是他窮盡所有力量,最後的一博。可國姓爺卻沒料到,南京敗戰後,最後的絕望會如此快就到來。因永曆帝避走緬甸,豈不也正是代表著,國姓爺興兵抗清十幾年來,最後終是落得一場空。至此恢復漢室江山,已然成絕望。只見國姓爺坐於堂中,兩眼呆滯,面色慘澹,卻也沒慨嘆與怒罵。只是開口語氣平淡,問徐孚遠:『徐大人,那周金湯呢?你不是說周金湯與你一起順利到永安,見了永曆帝。怎不見他與你回來?』徐孚遠聽得問,仍是滿臉涕淚,卻是語氣充滿憤怒,罵說:

『藩主啊!虎落平陽被犬欺啊!因回程的時候,我與周金湯知道走廣東,太過危險。所以我跟他就決定在龍門縣,轉道往安南國。誰知那安南國的兵士,見我等是中土人士,居然擋道於途,處處刁難。周金湯與他們起了爭執,竟被安南國的兵士所殺。我跟他們講,我是天朝的使者,他們同樣不放過我,還把我押去見他們的國王。而那安南國王,同樣也不把我這大明國的天朝使臣,放在眼裡。知道我是天朝使臣,他不但態度傲慢,甚至還要我行君臣之裡,對他下跪叩頭。一個地處蠻夷的夜郎小國,居然也敢對天朝如此無禮。當下我當然不願對他下跪。沒想到那安南國王,腦羞成怒,居然要把我推出去斬首。於是我跟他講,我是"大明招討大將軍"國姓爺的使臣。總算安南國王,一聽到國姓爺的名號,因懼藩主的威勢,不敢再狂妄。這也才以重禮待我,並派了一艘八櫓船,從安南國送我回廈門。所以今日,我能留著這條命回來,這也全是是拜藩主的威勢遠播,所賜啊!』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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