鰲峰的文學殿堂

35-4、大肚番阿德苟讓的憤怒

「收到來自上帝的信」白晝王馬洛所稱的上帝，指的，自然就是「荷蘭東印度公司」。因為對番民而言，那些有著像貓一樣的眼睛、滿頭捲曲紅髮、身材高大、皮膚白皙的人，當看見他們搭乘著有如雲朵般的大船來到大員，已是讓島民感到不可思議。況且他們不但帶著會發出霹靂雷鳴，可讓地動天搖的厲害武器。甚至他們的士兵每個人手中只要用一根木棍，卻像閃電一般，瞬間殺人於無形。尤其這些貓眼白人，開口閉口，嘴邊總是掛著上帝。因此島上的番民，自然認為他們就是絲毫不可侵犯的上帝。後來上帝在大員島的南方，築了一座幾乎頂到天空，像山一般高的城。上帝還曾送信來，要白晝王馬洛前往那座城，向上帝表示臣服，並參加上帝的會議。只不過當時，馬洛剛繼任白晝王之時，年僅十幾歲。因為年紀尚幼，所以就由繼父代替他前去。也是因為向上帝表示臣服。所以上帝賜了一根權杖給馬洛，好讓馬洛可以名正言順的以白晝王之名，繼續統治米達赫國。儘管向上帝表示臣服，多年來一向也與上帝保持良好的關係。但白晝王轄下的土地與各部族村社，一向卻都拒絕上帝進入。因為對各村社與部落的族人而言，土地就是祖靈所賦予與庇佑。所以他們絕無法容許，上帝來侵占他們的土地與侵犯他們的祖靈。

米達赫王國，拒絕讓上帝進入他們的土地，與荷蘭東印度公司友好，卻也若即若離。所以像是亨布魯克牧師，這種以上帝的僕人自居的基督教傳教士，自然也都無法踏入其土地。儘管無法進入傳教，當也算是膜拜魔鬼的異教徒。然而當國姓爺率領大軍攻台，兵圍熱蘭遮城。而被圍困於城中的揆一，既等不到從巴達維亞來的援軍，坐困愁城之下，唯一的希望；或也只有企盼福爾摩沙島的土著，可以派出勇士組成軍隊，來助荷蘭人一臂之力。尤其是那些受洗為基督徒的土著。事實上，也不只揆一有這樣的企盼。當國姓爺率領大軍，第一天登岸福爾摩沙之後。當時，在福爾摩沙傳教已十四年的資深牧師─亨布魯克，就駕著馬車，前往自己的教區。一路從麻豆社到哆囉嘓社，再到諸羅山社，號召受洗為基督徒的土著，挺身而出，與荷蘭人共抗入侵的中國軍隊。然而結果，卻是讓亨布魯克牧師，頗感失望。因為這些土著，得知國姓爺大軍來到福爾摩沙後，不但不願幫荷蘭人挺身抵抗。反是對亨布魯克牧師，怒目相對，並且又開始恢復他們對魔鬼與祖靈的膜拜。後來，亨布魯克牧師成為國姓爺的俘虜後，被指派前往熱蘭遮城送信。而到了熱蘭遮城後，亨布魯克牧師，也將麻豆社到諸羅山社的土著，不但不願幫荷蘭人，反還恢復崇拜魔鬼的事，報告給了揆一知道。由此揆一知道，要號召麻豆到諸羅山的基督徒土著，前來援助熱蘭遮城，已然不可能。但揆一沒忘了盤據福爾摩沙島中部的米達赫王國。就算米達赫王國，沒受洗為基督徒。但米達赫王國的白晝王，曾經接受了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權杖，也曾派人來熱蘭遮城參與議會，雙方的關係也算得上良好。

且別說「狗急跳牆」「病急亂投醫」。對一個即將溺斃的人而言，那怕是看見一根稻草飄過，也會伸出手緊緊抓住。對揆一而言，就是如此！況且信奉基督教的紅毛番，有其專長。那就擅長以上帝之名，將其對手妖魔化。藉此標榜自己為正義，並煽惑他人對其對手的恐懼，進而藉著恐懼鼓動仇恨。於是揆一再派亨布魯克牧師，送信回給國姓爺之時，又另外寫了一封信。且交代亨布魯克牧師，需得找機會將這封信，送去給米達赫王國的白晝王。當然在信中，揆一無非就是盡其所能的，將國姓爺妖魔化為邪惡的撒旦，還率領了來自地獄的上萬魔鬼，意圖侵占米達赫王國的土地。更恐怖的是，那些從中國來的魔鬼，不但會姦淫米達赫王國的婦女小孩；甚至連男人也都會被雞姦，再全部殺光。很幸運的，當亨布魯克牧師，替揆一送信，返回赤崁後。當時國姓爺正從熱蘭遮城撤軍，並在赤崁建立了東都明京，隨即分派軍隊到各地屯墾。一片兵荒倥傯之際，亨布魯克牧師順利藉機找到了一個從哆囉嘓來的，虔誠信仰基督教的土著。於是亨布魯克牧師，就將揆一的信交給了那哆囉嘓的土著。並要他躲開中國軍隊，兼程趕路，送去給米達赫王國的白晝王。而那哆囉嘓社的土著，也不負亨布魯克牧師所託。果然，很快的，就將揆一的信，送到了大肚王社白晝王馬洛的手裡。...

大肚王社的公廨內，正是一片竊竊私語的議論。『幾萬唐山人要來佔領我們的土地！』『他們就像餓鬼一樣，不但會吃光我們的糧食、獵光我們的鹿！』『那幾萬從唐山來的魔鬼，還會強姦我們的婦女小孩。甚至殺光我們的男人！』...聽得白晝王馬洛，大略講述了揆一的信後。當下公廨內，眾頭目與長老，自無不一片驚恐嘩然。當此之時，坐於公廨西側，最靠近白晝王位置的一個巴布拉族頭目，見眾人驚惶。霎時鼻孔哼氣，言語鏗鏘的開口說：

『哼！誰都別想侵占我們祖靈的土地！貓眼白人的上帝，不許進入我們的土地。不管來了多少唐山人，同樣一個也不可以！就算一枝草、一把土、唐山人也別想侵占！因為我們的祖靈，就在我們的土地。祖靈的呼吸是吹過土地的風，祖靈的血液是土地的河流，祖靈的骨骼是土地的岩石，祖靈的筋肉是大地的土壤。就算長在土地上荒莽的草，那也是祖靈的毛髮。所以我們絕不容許唐山人，踏進我們的土地，玷汙或傷害我們的祖靈！倘若這些唐山人，真的有如上帝所說，是來自地獄的魔鬼！他們不但要侵占我們的土地，甚至要強姦我們的婦女小孩，連男人都會被雞姦。面對如此邪惡的魔鬼，我們更應該號召勇士，挺身而戰！為保護我們的土地，為保護我們的祖靈，為保護我們的家人，就算犧牲性命，我們也要把唐山人從我們的土地上驅離。假如貓眼白人的上帝之城，現在也受到唐山人的圍攻。那我們更應該與貓眼白人合作，立刻召集各村社的勇士，前去上帝之城，把這些唐山人從大員驅離！』

原來，那講話的巴布拉族頭目，名叫阿德苟讓。阿德苟讓，乃是沙轆社頭目，年約五十幾。見其額頭前凸有似猿、眉眼深窈帶殺氣、寬鼻大嘴更威嚴。雖然額頭皺紋深，卻是身量高大，筋肉結實， 一派老當益壯。一聽阿德苟讓開口講話，公廨內的頭目與長老，無不立刻安靜下來，眾人全神貫注，眼光全在阿德苟讓身上。較之剛剛，白晝王馬洛講話之時，底下眾人竊竊私語，情景大不相同。因為近年來，沙轆社可是巴布拉族各社中，人丁繁盛，最為壯盛的一社。且巴布拉族有三大宗族，即大度社的干仔轄家、沙轆社的干仔旱家，與牛罵社的干馬罕家。干仔轄家，世襲白晝王，各村社尊稱其為「大眉」。而阿德苟讓，即屬沙轆社的干仔旱家，向來皆以強悍的武力，負責捍衛大肚國。各村社則遵稱其為「大旱」。而且馬洛剛繼為白晝王大眉之時，年紀幼小，就算能拉弓，箭也射不遠。所以大肚國各村社的春耕祭典，通常就由大旱阿德苟讓，親至各村社，代理大眉社箭，已定出耕地。以至這十幾年來，大肚國各村社，認識阿德苟讓者多，認識馬洛者少。或者更正確的說，公廨內的眾頭目與長老，實際上，大多只聽阿德苟讓的話。而白晝王馬洛說的話，其實多只是當耳邊風。

只不過，當阿德苟讓出言，說是要號召勇士，前去上帝之城，幫助貓眼白人。這可讓白晝王馬洛，吃了一驚。忙回：『叔父！請不要操之過急！自古以來，我國向來皆是與人為善。就像貓眼白人，要我們去他們的上帝之城，向他們表示臣服。當時我們也去了，也接受他們賜予的權杖。所以這幾十年來，我們能彼此和平共存。按此理，幾萬唐山人來到大員，圍攻貓眼白人的上帝之城。那是貓眼白人與唐山人之間的事。照理說，我們也不該主動靠向貓眼白人，挑起對唐山人的衝突與對立...』

『好了！好了！我知道大眉的意思了！』馬洛的話尚未講完，一旁的阿德苟讓已然拉長了臉，擺出了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。也等不及讓馬洛把話講完，阿德苟讓即截斷了馬洛的話，續說：『大眉的意思，不就是跟當年的阿蘇拉米一樣！當年大批唐山人到笨港屯墾，阿蘇拉米也是跟唐山人稱兄道弟，友好的不得了。結果放任唐山人屯墾，就是我們大度溪以南，到笨港的村社，全都漸漸與我們疏離，不再接受我們的管束。最後更讓我們失去了大度溪以南，到笨港的祖靈的土地。倘若今日，我們再照大眉的意思，也讓唐山人到我們的土地來屯墾。那是不是，就有如上帝的信所說。最後是不是我們也要把我們祖靈的土地，包括我們的牽手與貓女，都奉送給那些從地獄來的魔鬼！不！只要有我阿德苟讓在的一天，我絕對不會把我們的土地與女人，送給那些唐山人！對唐山人苟且偷安，絕對換不到和平。我們應該拿起弓箭與長茅，號召各村社的勇士，不惜犧牲性命，奮勇抵抗唐山人！』阿德苟讓的話，越講越大聲，越講越慷慨激昂。直是讓公廨內的眾頭目與長老，各個聽得不禁熱血沸騰，開始振臂高呼起來。一時之間，似乎眾人都忘了馬洛才是白晝王。

坦白說，做為道卡斯族、巴宰族與巴布拉族的王，馬洛顯得有點皮膚太白皙，且五官也太過像是唐山人。眾所周知，馬洛並非是前大眉阿蘇拉米的兒子，而是他的外甥。而這幾乎也是一個公開的秘密，那就是馬洛其實是阿蘇拉米的妹妹，也就是大度王國的公主，與當時笨港唐山人的王顏思齊，所生之子。所以馬洛也沒有父親，只有繼父特魯伯。甚至包括馬洛自己也知道，自己有一個唐人的名字，就叫明龍。正因如此，所以傳聞幾萬唐山人入侵大員，當公廨中眾頭目與長老，無不同仇敵愾，叫囂謾罵之時。而白晝王馬洛，卻反是有如被當成外人一般，不似阿德苟讓的慷慨激昂，受到所有人的擁戴。『唐山人滾回唐山去！』『我們要號召勇士，幫助貓眼白人的上帝，殺光來到大員的唐山人！』...正就公廨內，一片情緒澎拜高亢，喊打喊殺之時。此時卻見一個年輕的麻達，神情倉皇，奔入了公廨。

「麻達」乃是巴布拉族人，對未婚的年輕男子的稱呼。亦可謂之勇士。通常他們會以竹片做成竹篾，圍在胸前，背負弓箭，手持長矛，並在手臂上掛上鐵釧或竹環，奔走之時發出鏗鏘聲響；藉以顯示自己的強壯。強壯的麻達，更常奔走於各村社之間，走報消息。且見那麻達一臉倉皇奔入公廨後，即對白晝王馬洛報說：『大眉！不好了！剛剛我在大度溪的海口，看見有許多唐山人，乘著向雲朵般大船經過！雖然沒看見他們在大度溪進入。但我看見他們好像是要向北方去！』眾頭目與長老聽得麻達的稟報後，頓是各個臉色大變。當下，即有頭目，慌得忙問阿德苟讓，說：『大旱！該怎麼辦？沒想到唐山人來得這麼快！剛剛上帝的信還說，唐山人圍攻上帝之城。怎麼眨眼，我們都還來不及準備，唐山人居然就來到了我們的土地！』因為唐山人實在來得太突然，阿德苟讓也有點出乎意料之外。一時之間，也只有先安撫眾人，說：『大家不用慌！我們應該先派麻達，到海濱去探查，看看唐山人在那裡登岸！然後各頭目與長老，你們回村社後，應該速速召集勇士！等候我的消息。切莫擅自輕舉妄動，打草驚蛇！反而壞了大事！』

眼見在阿德苟讓的號召之下，眾頭目與長老，各個義憤填膺，為保護祖靈的土地，不惜挺身而戰。這看在白晝王馬洛的眼裡，卻是更加憂心忡忡，然又無可奈何。望著眾頭目與長老，各個情緒高昂，振臂高呼，追隨阿德苟讓離開了公廨。當下馬洛，也只有獨自坐在公廨中，滿臉愁苦的擔憂─「糟了！阿德苟讓堅持號召勇士，準備要攻擊唐山人！如此不顧現實，無疑是拿著蛋去砸石頭！畢竟無論貓人白人，或是唐山人，都比我國要強大太多。況且他們都有很厲害的武器，豈是我們的勇士所能敵。倘若雙方皆以仇恨敵對，沒有轉圜！恐將導致我國的滅亡啊！」...

林木蓊鬱，有若百仞高城的聖山大度山西側，巴布拉族主要有三個大社。由南而北，分別為水裡社、沙轆社與牛罵社。而聖山大度山在牛罵社，即至大甲溪這一段，亦被稱為「牛罵頭」。且見從牛罵頭山，即至西邊的海濱，盡是一望無際，水草豐富的平原，稱為牛罵草原。牛罵草原，不但是居於牛罵社的巴布拉族人，狩獵的好獵場。當然，對唐山人而言，這裡也絕對是個適合農耕的好田園。因牛罵草原，距離番王所居的大度社已遠，且也已算是巴布拉族人領域的邊緣。所以帶領鄭家軍船隊，沿海屯墾的何斌，跳過了大肚溪海口，沒派鎮營將士登岸屯墾後。到了牛罵社，見有一大河出海口，何斌即命泊船並傳令，讓張志與黃明，所率的二鎮兵力及眷屬，乘小船溯河口而上，登岸屯墾。當然何斌也知道，此地仍屬大肚番王所管轄的土地。所以命鎮營兵士登岸屯墾之時，何斌也不忘交代。叮囑兵士只能在濱海一帶屯墾，不能深入內陸，以免觸怒大肚國的番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