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8-2、詹姆士的地獄之旅

 

福爾摩沙殖民地,傳說中的美麗之島就在眼前。每年為荷蘭東印度公司賺最多錢的熱蘭遮城,更有如一座傳說中的黃金之城。從巴達維亞航行到福爾摩沙的海上,迎著海風,眺望湛藍大海,原本克拉克檢察官也滿懷著憧憬。一心想著,自己當上了福爾摩沙殖民地的首長之後,未來必然前程似錦,將能在荷蘭東印度公司更上一層樓。怎料得到,人算不如天算。此刻當克拉克檢察官,歷經一個多月的航行,來到了福爾摩沙島後,卻是只敢遠遠的在外海眺望陸地,連靠近都不敢靠近。因為從望遠鏡中,看見內海遍佈數不盡的中國戰船。且熱蘭遮城上更懸掛著交戰的紅旗。面對此兵凶戰危的景象,克拉克檢察官,既沒料想到,也毫無心理準備,自然連登岸都不敢登岸。「怎麼辦?這可怎麼辦?公司總部派我來,撤銷揆一的職務,與接任殖民地的首長之職。但現在中國軍隊已經入侵殖民地,顯然雙方還正在交戰。這個燙手山芋現在在揆一手上。要是我上岸去接任首長,豈不是要當冤大頭!」左思右量,百般為難之下,克拉克檢察官,終於作了一個決定。那就是該以維護自己的利益為準則,不能輕率讓自己置身險境,更不能讓自己變成是替揆一解圍的替死鬼。於是克拉克檢察官,召來秘書詹姆士,命他帶著公司總部給揆一的撤職書登岸。一則,完成公司對揆一撤職的任務。二則,則讓詹姆士登岸,觀察熱蘭遮城與敵我雙方的情況後,再做進一步的打算。

 

以下抄錄自克拉克檢察官秘書詹姆士,奉命登岸熱蘭遮城,寫下的日誌:

「...克拉克長官,命我帶著揆一的撤職書登岸,佈達公司的彈劾令。因怕被中國船艦攻擊,長官命令大船泊在距離海岸還遠的外海,只能利用小船划向熱蘭遮城登岸。這日,海面波濤洶湧的有海神的憤怒,小船擺盪波濤之間,似乎隨時都可能被巨浪吞沒。水手使盡力氣努力的划槳,向前划了三公尺,卻又被海浪推回兩公尺。更糟的是,當我們快接近水道時,一艘中國帆船卻從北面的沙洲,有如在海面上飛行的飛島般,疾駛而來。一個中國士兵就掛在中國帆船的船舷邊,一手拉著繩索,半個身子都露出船身外,另一手還拿著一把亮晃晃的大刀。中國士兵一邊不斷的揮舞著大刀,一邊不斷對我們叫喊。船上聽得懂中國化的水手說,中國士兵要我們停船。顯然中國士兵是想挾持我們。水手們害怕停船,就會被中國士兵俘虜殺害,所以都不願意停下。反是更賣力的划槳,企圖逃入有熱蘭遮城砲台保護的水道。但中國帆船的士兵,不肯放過我們,一直從後面追趕。他們的船超過三十公尺,我們的小船只有五六公尺。就像是一條大鯊魚在追著一條小魚。而且他們的船有巨大的風帆,乘風破浪,速度很快。只要願意,他們隨時都可以將我們的小船撞翻,甚至用他們的大船壓過我們頭上,讓我們沉入海底。但他們沒這麼做,他們只是想逼停我們。他們的大船先是逼近我們的側邊,幾個中國士兵像是要跳到我們船上。我們的水手為了活命,更奮力的划槳企圖逃脫。至少讓中國士兵無法跳到我們船上。但那艘中國帆船的船員,顯然相當擅長於操帆。忽然整艘中國帆船向前衝出,斜插到我們的小船前方,激起白色浪花幾乎要將我們的小船淹沒。雖然中國帆船已斜擋在前,但我們的水手仍沒放棄逃命。小船衝出浪花後,水手抱著拚死一博的決心,齊心合力奮力划槳。終於又繞過了中國帆船的阻擋。但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,我從沒看過有人駕駛帆船的技術,可以如此高超!那艘中國帆船,幾乎是在原地掉轉船頭,繞了半圈。然後就在我們小船前方的海面,有如一隻輕巧的飛鳥般,以"Z"字形航行,阻擋我們前進。最後更整艘船就橫擋在我們前方。隨後一排弓箭手十幾人,就站在船舷邊,對著我們準備拉弓射箭。於是我們知道,我們已經無路可逃,只好丟下船槳,舉起雙手投降...」

 

「一個身穿魚鱗般鎧甲的中國士兵,或許是個軍官,跳上了我們的小船。問我們說:"現在我們正在交戰,為什要你們來到台灣,還要登岸進入蘭遮城?"聽得中國軍官的問話,這讓我們感到很恐懼。因為在海上遭遇到敵人,乃至被敵人俘虜,是一件很殘酷的事!就在幾天前,我就親眼目睹。那是從巴達維亞航向福爾摩沙的途中,約四五天前,我們在菲律賓外海,遇到了一艘中國商船。因為中國商船就算有武裝,通常也僅有一門火砲,相較我們的武裝商船,他們的武力顯得薄弱不堪。於是克拉克長官下令攔截。經過一番追逐,中國商船被我們成功攔阻。但中國商船的船長,向我們出示了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航行許可證明,表示他的商船有繳稅給公司,並獲得在海路的航行許可。儘管如此,但中國商船上載運的白銀與貨物,可值不少錢。而克拉克長官新官上任三把火,就想為公司多賺點錢。於是仍然下令,將商船上的幾十個中國人,全部殺死,再把他們的白銀與貨物搬到我們船上。然後放火燒掉那艘中國船。可憐的中國人,就這樣全都死在海上,葬身海底,也沒人知道他們發生甚麼事!聽說光在這條航路上,公司每年都要劫掠一二十艘中國商船,而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收益。怎料得到,今日在福爾摩沙外海,竟換成我們淪落成了中國人的俘虜!大家都很害怕,恐怕我們也會在劫難逃,將會被中國士兵殺害!」

「中國軍官問我們為什麼要登岸熱蘭遮城?一個聽得懂中國話的水手,戰戰兢兢的回說:"長官!我們只是一艘商船!要往日本國去,只是途經這裡,必須進城去辦一些事而已!"那水手邊說著話,邊還推擠我,示意我,要我把揆一的撤職書拿出來給中國軍官看。於是我便把揆一的撤職書拿出來,遞給了中國軍官。中國軍官攤開撤職書,左瞧右瞧,有時橫著看,有時直著看,應是看不懂我們像螃蟹一樣橫著寫的荷蘭文。便又把撤職書遞還給我。並對我們說:"雖然現在我們在交戰,但我們的藩主交代,不須為難商船。只不過你們必須趕快離開,不可以在這裡停留!否則戰火無情,受到波及,可別怪我!"說完話後,中國軍官即爬著繩索,回到中國戰船上。隨後那艘中國帆船,就掉轉船頭離開。這真是讓人出乎意料之外,原本我們以為我們都已經成了俘虜,生死難料。沒想到中國軍官只是問了幾句話後,就離開,也沒為難我們。鬆了一口氣之餘,水手趕緊又拿起槳來,奮力划向熱蘭遮城的水道...」

 

 

「熱蘭遮城,我心目中的黃金之城!終於近在眼前。但當士兵開了城們讓我們進去後,剛踏入傳說中的黃金之城一步,我卻只想立刻轉身逃離。因為原本屬於上帝的伊甸園,而今呈現在我眼前,卻是一個充斥污穢與罪惡的地獄。惡臭的屎尿穢物堆滿了城牆的牆邊,乃至每間屋舍的牆邊。無論男人女人老人小孩,都在城內的牆邊排泄。黑壓壓的蒼蠅就有如緊貼在地面與牆壁的鬼魂,人的腳步所及,成群的蒼蠅即有如滾滾塵暴般漫天飛舞。屎尿的惡臭瀰漫著整座城,每個人的身邊都有成千上萬的蒼蠅盤繞,幾乎讓人無法呼吸。如果可以不要呼吸,我也寧願不要呼吸。因為這惡臭的環境簡直比豬圈還不如。真不知道仁慈的上帝怎會忍心讓祂的子民,生活在這樣有如地獄般的惡劣環境。又或者上帝已不再眷顧他放牧的羔羊。進城後,士兵帶領我們左拐過彎,看見了一座教堂。死氣沉沉的教堂裡面,沒有傳來神聖的聖歌與禱告聲,唯不斷傳出痛苦的哀嚎聲。

士兵告訴我們說;"因為被圍在城裡已經二三個月,二千多人擠在這個城裏面,很多人都開始生病。醫院與宿舍都已經無法收容這麼多生病的人,只好把教堂空出來收容生病的人。現在整個教堂的地上都躺滿了生病的人!"當士兵在跟我們講話的時候,我隱約能聞到一股有如死屍般的惡臭,從他的嘴裡噴湧而出。而且那個士兵不但嘴角潰爛,一張開嘴更能見到他的牙齦也潰爛流血,滿嘴的牙齒更掉到剩下沒幾顆。有經驗的航海者,一看見這樣的情況大約都只道,那應是長期缺乏蔬果,得了壞血病!而且也不只是那個士兵這樣,一路上,我看見城裡許多人,也都是這樣!個個面容憔悴枯槁,兩眼空洞無神,渾身發出惡臭與髒污...恍若這座城裡的人民,都已經被上帝所遺棄...」

 

 

長官公署就在教堂的斜對面。背倚內城,面向外城,三層樓高,白牆紅屋頂的長官公署,有著荷蘭東印度公司雄霸世界海洋的雄偉與莊嚴。門口站著的兩個衛兵,卻是精神萎靡,兩眼烏黑,就像幾天幾夜沒吃沒睡。「神啊!難道我是走入了地獄嗎?聖經說,每個人死後都會受到審判,只有犯了七宗罪的人,才會淪入地獄!假如這裡是地獄!難道是上帝認為我們荷蘭人,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。所以上帝才降下了這有如地獄的苦難,要來懲罰我們荷蘭人?」當詹姆士隨著士兵,從悲慘的外城走進長官公署後。眼前所見到的景象,卻竟就像是從一層地獄,走入了另一層的地獄。公署的大廳中聚集著有許多的人,有的人在禱告,有的人在唱聖歌。據士兵說,那是因為教堂成了病患的收容所。所以揆一就把牧師宣教、人民做禮拜與禱告的教堂,改在長官公署。但聽得男女老幼唱聖歌的聲音,雖然迴盪在長官公署的大廳。然而一股屎尿的惡臭與沉悶的氣息撲鼻,卻總讓人感覺作嘔。望向那些禱告與唱聖歌的人群,更見他們悽慘的模樣,讓人分不清這是人世間還是地獄。只見有的人面容憔悴枯槁,有的人兩眼空洞充滿絕望,有的人更是骨瘦如柴,就像是置身在地獄中的餓死鬼。而且他們的禱告聲與唱詩聲,更有如幾欲斷氣的瀕死之人,發出的詭異聲響,不但一點都讓人感受不到平靜與神聖。反是聽起來,有如是來自幽冥的鬼哭,讓人感到毛骨悚然。忽而更聽得一個牧師,在宣講台上,有如冥府中的鬼吼鬼叫,聲嘶力竭的吶喊。

『上帝的子民啊!基督的兄弟姊妹們!千萬不能相信奸險狡猾的異教徒,因為他們不但既沒有同情心,也沒有人性!他們就像聖經啟示錄所欲言的,敵基督帶來了戰爭、飢荒與疾病、還佔領了福爾摩沙這上帝賜給我們的伊甸園。雖然他們用各種花言巧語欺騙我們,但魔鬼真正的目的,無非就是要我們基督徒的血,去灌溉他們邪惡的土地!並屠殺我們基督徒,去來祭祀他們崇拜的魔鬼!所以我們絕對不能相信異教徒說的謊言,更不能向異教徒投降臣服。偉大的上帝,必定有祂的計畫。只要我們每個基督徒都像十字軍東征的戰士般,有著為上帝奉獻生命的精神,那就必定會獲得上帝的救贖...』宣講台上的牧師,不但講得慷慨激昂,且見其面色紅潤,聲如洪鐘,腰圍與下巴還有一大圈的肥油。顯然是在城裡的生活,應是過得比那些平常百姓,要好得多;吃得,當然也比那些平常百姓要好得多。就像是詹姆士,從長官公署的底樓,沿著樓梯,走向二樓與三樓後,見道個個來往的官員,也多是個個面色紅潤;絲毫不像外城的百姓,大多都營養不良且罹患壞血病。原本詹姆士,奉命來呈送給揆一撤職書。然碰巧,因為揆一正在與官員,召開會議。為了先了解熱蘭遮城的情況,於是詹姆士便要求士兵,先帶他到內城的碉堡,去戰爭的最前線看看。

 

內城東北角,弗力欣廉堡的瞭望台,可以俯瞰平原與大員市鎮,是個觀察前線狀況的最佳地點。由長官公署三樓的後門走出後,即可直接進入內城的第二層。但弗力欣廉堡在內城的第三層,需得由北門再走上通往內城上層,約九公尺高的階梯。北門上方的灰白城牆上,鐫刻有「熱蘭遮城建於1643(TCASTEEL ZEELANDA GEBOUWED ANNO 1643)」的字跡。但那不是吸引詹姆士的地方。而是當詹姆士才走入北門,就看見兩個衣衫不整、滿臉落腮鬍的老兵。一個滿臉髒污,神情萎靡的斜倒在階梯上,一看就知是個酒精上癮的酒鬼。另一個滿頭凌亂金髮與鬍鬚,應是個北歐人,更是滿臉酡紅,看似喝醉了酒,直接就橫躺在階梯上。且見階梯上不但有空酒瓶,酒瓶旁還有黃澄澄的液體流淌一地,也不知是酒還是士兵撒的尿。見到詹姆士一行人走上北門的階梯,那斜倒階梯上的老兵,橫著眼看了詹姆士一眼,隨即吐了一口痰在地上。接著便帶著滿嘴不屑的口氣,醉言醉語的說:『婊子養的!當官的,天天都有紅酒喝。現在卻連廉價的米酒也不分配給我們這些為你們打仗的士兵。還要我們自己拿錢去買米酒!肏你的!爺爺現在一個月為公司賣命掙的錢,都還不夠一天買的酒喝!肏!難道你們沒聽說,想要獵兔子,也要把獵狗餵飽嗎?現在連酒都沒得喝,誰還要為你拼命!難道你們以為我們德國人、瑞典人、法國人...來你們荷蘭東印公司當傭兵,是在當假的嗎?肏你媽的!鬼才想來你們荷蘭東印度公司當兵!』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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