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明朝海船圖


平戶港附近,曠野中屋舍錯落的平戶織造廠。這夜,元宵剛過,積鬱的夜空茫茫的一輪明月,四周都被烏雲包圍,顏思齊正佇立屋外,仰望明月;畢竟飄零海外異鄉,每逢佳節,自不禁總又思念起故鄉的父母妻兒。春雨後喧鬧的蛙鳴虫叫,仍驅不走初春的寒意,陡然一陣北風將地上的枯葉襲捲向南方,頓時顏思齊的衣襟、髮帶具南向而颺;甚至似連他遠望的眼眸,連著他的心,亦都想飛向南方的故鄉。「離鄉已一年,妻離子散,內心的傷痛,卻仍難撫平。究竟這一生,我又如何能撫平這傷痛?」屋外的蒼茫月色下,正當顏思齊,思及傷心處,感覺春意寒冷衣服單薄,轉身想走回屋內。不料此時,"啪答"一聲,卻忽見一物,閃著寒光,疾射而過,直釘到門柱上。顏思齊,陡然一驚,卻見釘在門柱上的,竟是一枚日本國的忍者,常用的,雙頭帶尖錐的"苦無"暗器。暗夜中,居然有人射暗器,顏思齊,隨即迴身,四下張望;然而,黑夜的屋舍間,卻未見有任何人影,也未再有任何動靜。因此顏思齊,謹慎走回門邊,拔起門柱上的暗器;而此時,卻見這苦無暗器的中間圓孔,繫著一張紙條。乍見之下,顏思齊頗感訝異,便忙走入屋內,關上門,並解下"苦無"暗器上的紙條,看著究竟。「提防楊天生。織造廠,先前被放火。及日本國朝廷,拒收絲綢一事。恐都是楊天生搞鬼,躲在背後唆使~」攤開紙條,不見還好,一見紙條上寫的聊聊數語,頓時顏思齊,直不相信自己的眼前所見。因為,自顏思齊,來到日本國的平戶後,可說處處,頗得楊天生的幫忙,且楊天生,也一向對他友好。因此顏思齊,可說始終都對楊天生,懷著感恩之心;甚至視其為在日本國,值得深交深談的朋友。

「楊天生,泱泱君子風度,怎麼可能會是這種人?莫非是有人,故意要挑撥離間,製造是非?」乍見莫名的紙條,顏思齊,審著判斷了一下,自是不信;便將紙條放到了燭火上,頓時燃成灰燼。正當此時,茅草木屋外,又聽到了馬蹄聲,似有數匹馬,正走到門外。『李頭領,地上濕滑,下馬小心~』乍聽屋外的人聲,顏思齊,嚇了一跳,這深夜時分,竟似李旦前來;於是顏思齊,趕緊開門出屋。果然,屋外駐足的四、五匹馬,正是李旦,帶領著幾個隨從,暗夜來訪;而且其中,還有一人,顏思齊也認得,正是一向居於長崎的商號大總管─歐陽華宇。乍見李旦與歐陽華宇,同時來訪,顏思齊自是大感吃驚,急忙迎上前去,說『李頭領,歐陽總管~~這深夜,你兩老人家,怎會來到這裡?小的,有失遠迎,尚請見諒~』。李旦,下了馬,口氣平淡的,回說『喔~不必客套了。明日你歐陽總管,就要回長崎去了。所以,今晚趁著天氣還好,我和你歐陽總管,就出來逛逛。一路走著走著,就逛到你這裡了。只是順道經過而已,你不必在意~』。李旦,雖聲稱是順道經過,然而深夜時分,平戶及長崎,兩個日本國的唐人頭領,突然同時來訪,而顏思齊,怎能真的不在意。待得李旦,與歐陽華宇皆下馬,顏思齊,便也趕忙,請兩位頭領,進入屋內。茅草木板屋內,只有一方矮桌,擺在鋪木的地板上,而矮桌上,則仍擺著些帳冊、貨冊。由此看來,值此深夜時分,顏思齊,似仍在清查貨物,整理帳冊。歐陽華宇,是第一次來到顏思齊的居所,而才入屋內,乍見簡陋的屋裡,如此清寒;一時,不免對顏思齊,笑說『思齊老弟啊~~現下,你也算是商號公司的一個頭人了。怎住在這種木板茅草屋裡,不嫌寒酸嗎?呵~~怎不給自己建所大宅,娶個日本國姑娘服侍,這樣也住得也舒適些啊。呵呵~~還是你要故做,讀書人的清高啊~』。顏思齊,聽了歐陽華宇的玩笑話,由於佳節剛過,正思念親人,一時心有所感的,便回說『歐陽總管,您說笑了。並非是我要故做清高。實在是想到家鄉的父母妻兒,尚在苦難中,而我怎能獨自在這裡享樂。即使錦衣玉食,現在對我來,除了愧對家人外,也只是索然無味而已。所以不如生活清寒點,倒還比較心安些~~』。

歐陽華宇,月前才與顏思齊,一道往江戶送貨,自對顏思齊的過往,也有些了解。於此,聽見顏思齊的感嘆,歐陽華宇,直率的,便又說『老弟啊~~既擔心故鄉的家人,如今你在平戶也算生活有點安定了,怎不乾脆就將他們接來這裡,一起住呢?如此,豈不又能共享天倫~』。不料,此時,李旦,聽了歐陽華宇的話後,突然卻插話,說『不好。將家鄉親人,接來海外做啥?出海謀生之人,都是迫不得以,這才出海的。假如在家鄉,三餐能有個粗茶淡飯、配蘿蔔乾吃,那又何必冒賠上生命的風險出海呢。何況,一旦出海,便成了通番奸民,成了官府口中的海盜,這是砍頭的罪啊;一輩子都只是流亡海外,不能在返鄉啊~』。只聽得李旦,正色又說『顏思齊,假如你擔心你大明國的家人。那就找個信得過的人,待有船要南行,就託他帶點銀兩回去,好讓你的家人在家鄉,可以過生活就是。不然,就算你的家人,能九死一生渡過黑水溝,活著來到平戶。可在平戶這裡,是誰也沒能保你,這安定的日子,還能過多久。咱們唐人,身在海外寄人籬下,是旦夕禍福啊;所以,可別把你的父母妻兒,也給牽連進來~~』。李旦的話,其實,正可說是他這一輩子,經歷流離海外的感嘆,自是語重心長。而歐陽華宇,自也知道李旦的擔憂,一旁斂起笑容,便打了個圓場,說『嗯~~大哥~~說的是。倒是我的思慮,有欠周到。確實,若能在家鄉有個三餐溫飽,那還是別冒賠上性命的風險,將親人接到這海外,異地他鄉~』。忽而,只見歐陽華宇,撫著鬍子,又露出了些許狡黠的笑容,並對李旦,開玩笑似的,說『不過,大哥。今晚,為弟的,倒要跟你頂嘴一下。那就是你說出海謀生之人,是通番奸民、是海盜,這點為弟的,可不敢茍同。因為現下,真正的奸民、匪盜,其實是身居在大明國的朝廷,還有官府裡,那些貪官污吏。這不,那些貪官污吏,倚仗權勢,四處盤剝人民,草菅人命,搞得天下百姓流離失所,妻離子散。哼~~這些盤剝百姓的貪官污吏,自身便是匪盜奸民,卻反倒汙賴我們出海經商之人,是奸民海盜。這才真是荒天下之大稽呢~』。李旦,聽歐陽華宇,說得有理,一時不免也義僨填膺,同聲同氣的說『是啊~~三弟。你說的有理。我們這些人,冒死出海謀生,還不都是,被那些貪官污吏所迫。可到頭來,他們是官,我們是民。所以我們卻反倒,還被視為海盜追勦,被逼著走頭無路。哼~~這真是天道寧論啊~』。

兩個年過花甲的老人家,進屋後,才在矮桌旁坐定,便自顧自的議論了一陣。直到顏思齊,幫兩人砌上了一壺茶,此時,李旦,這才忽而轉頭,斜睨著眼,似隨興的,便對顏思齊說『顏思齊~這次年節,押貨前往江戶,回來後。你歐陽總管,屢屢老跟我提起,稱讚你有本事。哼~~我也不知這是真是假。所以今晚,順道經過這裡,我這才倒也想見識一下,看看你有什麼本事?怎值得歐陽總管,如此誇你~』。李旦,雖說是順道經過,可原來,卻是無事不登三寶殿,且話中之意,竟更像是兩個頭領,一道深夜暗訪,想來考較顏思齊的本事。於是,只見李旦,微沉著臉,開口便又說『哼~~顏思齊。你歐陽總管,老誇你學識豐。那你倒就說說看。就說,現下咱商號,在海外,無時不面對紅毛人的船堅砲利威脅。還有在日本國,日日無不面對,幕府武家的彼此爭鬥。另外,大明國,更把我們當海盜,無時不刻不想勦滅我們,而面對這四周的虎狼環伺;你說咱們商號到底,該如何自處?』。顏思齊,乍聽李旦,突如其來,如此嚴肅的問話,一時有點訝異。不過,一個讀書人,棄文從商,終究「國事、家事、天下事」,依舊常在心頭縈繞;而不是,只貪圖於追求己利。因此,李旦所問之事,事實上,顏思齊,自難離開大明國,出海後,面對這混沌的世道,便也常思索。「身在大明國,官府貪官勾結地方惡霸,奪取家產;百姓只能任人宰割,無能為力。而出海後,紅毛人海上強樑,仗其船堅砲利,依然弱肉強食。恃強凌弱,猶如禽獸彼此吞噬,而如此不公不義的世道,究竟因何如此?」正因身所親身經歷,所以顏思齊,又怎能不去思索這些事。於是當李旦問起,顏思齊,自也將平日思索,知無不言。

『李頭領。據我所知,這葡萄牙、西班牙、荷蘭及英國。這些紅毛人,他們在海上的船隊,都是由他們的國家,舉傾國之力,在背後撐腰。所以,說是在海上經商,但其實他們的船隊,卻多都是軍隊。加之紅毛人,以傾國之力,組船隊出海,他們的目地,便是為了奪取利益。因此軍隊每到一處,便以其武力,強佔他人土地,肆行掠奪;甚至在海上,亦如海盜般,略奪其他的商船。所以無疑,這些紅毛人,將是我們在海上的最大威脅。雖說,我們的海船,也有槍砲,不過那幾尊砲,用來對付一般的海盜,或許還可以;但'假如在海上,遇到紅毛人的掠奪,恐怕我們還是只有吃虧的份。另外,在平戶,偶與紅毛人接觸後,我發覺這些紅毛人,似更有一種強烈的觀念;即是他們認為弱肉強食,甚至恃強凌弱,是件理所當然的事。換句話說,紅毛人只畏懼強者,不會同情弱者。所以,假如我們沒有強大的力量做後盾,卻要與紅毛人和平相處於海上,這似也是件不可能的事。至於,商號在日本國,終是寄人籬下,處處得仰人鼻息,而且禍福難料。儘管,我們可以盡量的順服,日本國掌權的權勢,但這總像是被人掐著脖子,生死都得由人。因此也難保那一天,只要日本國的當權者,一紙令下,而我們就得流亡海上。當然,屆時我們也只能流亡海上,因為大明國,把我們當成海盜,時刻無不想勦滅我們。所以眼前,商號看似太平,然而如此局勢,事實上,卻是凶險至極。所以,小的認為,商號,絕不能安於眼前的太平,而應及早未雨綢繆,以免到時求生無門;只能淪為殂上肉,任人宰割....』。聽顏思齊之言,只見歐陽華宇在一旁,面色凝重,卻頻頻撫鬚點頭,似頗表讚許。至於李旦,側耳傾聽,雖面無表情,神情卻亦頗專注。因為顏思齊所說之事,事實上,正也碰觸到了李旦心中,最深處的傷痛。即是,李旦早年在呂宋經商之時,舉家被西班牙人屠殺,數十年基業一夕被奪,甚至連跟隨他出海謀生的上萬漢人,都被紅毛人屠殺殆盡。

李旦,蒼桑的臉龐,眉頭微蹙,神情似又更加的嚴肅。而待得顏思齊把話說完,只見李旦,也不再迴避自己的傷痛,開口便又說『嗯~~顏思齊,關於當年我在呂宋,所遭遇到的事,你多少應該有聽說吧。其實你說的事,也正是我所擔心的。畢竟世事難料。所以萬一有一天,正有如你說,我們在日本國,也遭遇到這同樣的事,那你說我們該怎麼辦?~~又或者,該如何避過這樣的災禍?』。顏思齊,思及自己在大明國,被官府貪官迫害的情景,直截了當的,便回說『虛與委蛇,茍且偷安,到最後終只會,被當成殂上肉,任人宰割。因為那些貪得無厭的人,就有如佛家六道輪迴中,所說的餓鬼道的餓鬼一樣,永遠不斷的想吞食別人,是不會對弱者憐憫的。因此,小的認為,唯有讓自己有力量,這才能保護自己,保護家人。至於如何讓自己有力量,相信李頭領的心中,應該比我更明白才是~』。「如何讓商號,有保護自己的力量?」李旦,當然知道顏思齊,所言為何。而且,這也正是李旦,海上經商數十年來,日夜魂縈之事。「假如我能像紅毛人一樣,有力量強大的軍隊,做經商的後盾。那我在呂宋,就不至於被西班牙人,舉家屠戮了。假如我能像義父王直一樣,興兵海上,率領數萬人武裝船隊,航行海上經商,那就算連大明國,也都要畏懼他三分。如此,只要我不犯人,人又焉敢來犯我~」多少年來,李旦的心頭,始終盤旋著這樣的念頭,縱是如此,可要建立一支海上號令嚴明的軍隊,這是何等的難事。金錢所需,尚是小事,數十年海上經商,李旦所累積的財富,早已富可敵國;以此,支應一支軍隊所需,絕不是問題。而其難處,主要還是有誰,既能百分之百的信任,且還能有像義父王直一樣的大氣魄,足以籌劃建軍、練軍、及紀律嚴明的領軍。李旦自己也知道,自己只個商人,自己既沒能力建軍、練軍,亦無能力領軍。只不過,眼前這叫顏思齊的年輕人,由其言談間的氣度,李旦竟似在他身上,恍若又看見了義父王直的不凡氣魄。一時,李旦,凝眸深思,自不禁又橫眼打量起,眼前叫顏思齊的年輕人。.....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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