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七世紀的 福佬海商

 

作者:-- 翁佳音--


六)福佬海商逐利到臺灣與三邑幫的興起

 

在荷蘭人佔領臺灣之前,漳泉商人多往馬尼拉貿易,但一旦在臺灣建立據點,荷蘭人便致力於切斷澳門 馬尼

墨西哥之間的航線。此外,由於墨西哥銀產量的減少,使得這個貿易線逐漸衰退。一六四○年葡萄牙與西班牙的不睦,更是造成這個以葡萄牙、西班牙為大仲介的貿易線雪上加霜。至此,十七世紀東西兩洋的貿易網絡,已產生若干的變化。在貿易網絡的變化過程中,荷蘭人的插手招徠漢商,也造成某些亞洲貿易港市的興替,例如一六一九年荷蘭在巴達維亞築城前後,吸引下港的華商到巴達維亞,下港因而走下坡。

 

一六二四年荷蘭人佔領臺灣後,即號召在東西兩洋行番販番的漢人海商到臺灣。先是在臺的第二年,即一六二五年,巴城當局曾經問當地的蘇鳴崗、Jancongh等人有無意思往臺灣發展,但諸人皆興趣缺缺。可是不久之後,巴城有些重要商人便陸續前來臺灣貿易、投資,以臺灣為新的東亞貿易據點,大展宏圖。從而臺灣諸商雲集,因此,至少在一六六○年代之前,漢商與漢人勞動人口在臺灣,在人數上都優於巴城。

 

巴達維亞等地逐利來臺的漢商中,最有名的,首推蘇鳴崗,他於二九年就已有船隻航往臺灣貿易,三六年辭僑領職往臺灣,從事農業投資,不過事業似乎不順利,三九年三月回巴城。其次是Boijco茂哥,陳基茂?),在荷蘭資料中,他也被稱為「海盜」,名列一六三三年欠公司債的人之一,他是公司通譯,

為巴達維亞重要華商林六哥之女婿或兒子,也是Jan

Con的兄弟。一六三一年已住大員經商,而且與廣南、大泥等地方有通商活動。三九年公司規定在其土地上種植甘蔗等作物,是後來漢人社會的僑長。

 

其中,最有意思的是巴城漢人甲必丹的寡婦、回教徒商人Ingie Watting

。從現刊的資料中,可知她似乎再改嫁過,新任的丈夫三官(Sacoa)也是重要商人,後來返回廈另結新歡。之後,她在大員造屋居住下來,其子也在臺灣為公司所雇用。她自一六三一年一月起,已有獨資的船隻航行於臺灣中北部、日本與巴城之間,在臺南大員街上甚有財力。後來,因抵觸法令,臺灣當局令她盡售所有返回巴城。這位商界女強人原來丈夫Anachod

Watting,係漢人或混血出身,以前就是Jaratan Japara地區漢人的頭人,與葡萄牙有生意上的往來,女兒也嫁給蘇鳴崗。


除了巴城商人外,中國沿海一帶的大小商人亦紛至沓來臺灣與荷蘭人進行交易,自不待言。不過,其中有一位最有名,迄今卻仍不詳其漢名的Hambuan。他不僅是荷蘭人親密的貿易伙伴,而且也在臺灣從事農業投資。一六四○年十一月月二日,他在臺海遭遇船難溺斃,研究者甚至指出,這「是荷蘭之台灣貿易沒落的不祥前兆」。這樣著名的人物,不可能不存在於漢籍文獻中。依我個人的考訂,當時的文獻中,有一位叫「林亨萬」的人,其名「亨萬」(Heng-bän),恰巧與Hambuan的發音幾近相符,兩人屬同一人應無疑義。

 

林亨萬的事蹟,據同安知縣曹履泰在〈與李任明〉、〈上朱未孩道尊〉的書翰中,曾被提到,云:

…近有惡生林獻采,勾賊劫夷,撫臺嚴令緝獲,不知其為林亨萬中表弟也(sic!)。以是開罪垢辱,已甘蒙面。風波恐在轉眼,亦聽之而已….林獻采惡跡素著,今春海上劫夷勾賊,…..職但之此惡不易擒,而竟不知其為林亨萬之表弟也。被獲之日,亨萬差幹五、六至縣門內。拿差役到家毒打。

 據此,可知林亨萬是同安方面的人,而且屬於仕紳之家。雖然文獻謂他於一六三三年年末到大員街居住,不過從該年之後的其他資料,我們可以發現他與商人JochoJocsum仍被記載為住在中國的貿易商人,林亨萬應該是屬於「店在此,家在彼」的兩岸貿易商。

 

運筆至此,我想提出一個比較被研究者所忽略的問題。這些來臺的福佬商人之中,在荷蘭人的鼓勵之下,當然有些人(特別是漢人僑長)會攜家帶眷到臺灣建屋長住下來。例如臺灣島上重要商人Hinco(興哥?),他來臺之前,曾在巴達維亞住過一段時間,為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生意伙伴。後來,他的船隻在海上遭風所破,公司當局有意幫助他,他也向公司請求讓其在臺灣經營農業,定住下來直到過世。但一般而言,這些來臺的福佬商人,以不定住者佔多數,與清代「店在此,家在彼」的郊商情形相同。這些人中,甚至有因投資農業之類,而有「不在地地主」的情形產生,稍後即將提到的鄭泰就是這個例子。

 

進一步應該注意的是,這些來臺貿易的福佬船主、代理商中,籍貫分類的現象仍然存在著。例如:一六三四年,福建軍門發下三張船引,給BendiockSidnia(一名

Jochoo)以及

Joxim等三位商人,准許他們到大員貿易。然而,就在同年,同安人林亨萬(Hambuan)卻與後者兩人JochoJoncksimJoxim),一起向荷蘭人表示,對於鄭芝龍屬下Bendiock及個別商人走私來臺之事,頗為憤慨。JochoSidnia),或許是鄭芝龍的敵對者

「葉郁」、「葉我珍」 Jocsum可能是許心素族人許心旭(sim-hiok)之流,似乎仍是漳州河流域一帶的商人。

 

無論如何,林亨萬等人所抗議的對象—鄭芝龍的部下Bendiock,他與另外一個常出現於荷蘭文獻中的大商人「Gamphea」,兩人皆甚得鄭芝龍的重視,不僅代理鄭芝龍與荷蘭人談判,而且也只這兩人擁有鄭芝龍的的貿易特許。從荷蘭資料來看,Bindiok應為安海方面的人;Gamphea,稍後即將考證他是「顏伯爺」,也是安海方面的人。此外,常運絲貨等至臺灣的Jasingnoir,亦是安海人;四、五○年代在越南、臺灣風騷一時的何斌父子,就是泉州南安人。由此來看,一六三○年代後半之後,隨著鄭芝龍勢力的興起,泉州三邑幫在貿易中已經崛起逐漸操控東洋貿易網路大局了!

 

本文在前言曾設問:荷蘭人從東南亞北上駐紮臺灣之後,有無造成東西洋網路及漢商籍貫的改變?由前述史實,已經可看出端倪。一般而言,中國的學者大都強調「荷蘭殖民者在中國沿海一帶的騷擾、屠殺,使得明代的海外貿易急遽走向衰落」。可是,從荷蘭資料來看,情況沒那麼糟,海外貿易仍然熱絡進行著。研究者甚至指出:荷蘭人到臺灣之後,至撤離臺灣為止的一段時間,荷蘭人的貿易可謂是被鄭芝龍父子「操弄於掌中」,安海幫的鄭氏父子甚至還左右著日本近世初期的幕府外交政策。然而亦如研究者所指出的:東西洋網路的商業活動雖然相當熱絡,但基礎不穩,常受到中國政策的影響,因此,海商個人能否取得霸權,個人的才能與交涉手腕是相當重要之因素。鄭芝龍顯然就在這種傳統中國海洋政策與西方勢力的到來之間,以個人的才能,因緣際會在鬥爭中取得勝利,帶動了泉州三邑幫的興起。

 

鄭芝龍崛起前後,先敗漳州河系統的許心素,其後清理同幫的惠安人李魁奇。一六三五年再敗漳州海澄人、原為顏思齊集團的劉香「(Jan clauw /Janglauw;即「香老」)」。清除劉香一黨之後,加上一六四○年荷蘭人所依賴的廈門大商人林亨萬的溺斃,除了是預告荷蘭人的不幸外,也正是顯露了漳州河流域主導勢力的衰退,晉江流域三邑幫代之而興起。荷蘭資料的《臺灣日記》之記載,正可看出這樣的趨勢。自一六三五年之後,從船隻的起港處來看,據曹永和教授統計一六三六年至—三九年中,臺灣與中國之間的往還船隻,可看出商船從廈門出港者佔絕對多數,其次則為安海。若考慮到鄭芝龍勢力已達廈門,有些安海的船隻需先到廈門再來臺灣,則可知自一六三○年代中期以後,來台船隻除福州外大抵以廈門、安海居多。一六五五年十月三十日的《臺灣日記》報告,對岸來船六十艘,大部份來自安海。

 

三邑幫勢力興起中,有一明顯的現象就是鄭芝龍的宗族、姻親處處可見。荷蘭資料中處處可見的GhampheaGampea),有人推測為鄭芝龍部將洪旭,但我認為比定成「顏伯爺」比較合乎事實,他應該是鄭芝龍的姻親,也是為五商中的顏家。另外一人Binliock(明騄?)很像鄭芝龍兒子輩譜名的「明」字輩。其次,荷蘭文獻中,被稱為官員、船長,也經營釀酒的四舍(Sisia

/

Cicia),他是鄭芝龍的幼弟,為活躍於軍政商的芝虎、芝鳳外的另一個同父異母弟弟,芝豹。在Nuyts擔任長官期間,他作為一官商業合約的保證人,即人質,而與臺灣的荷蘭長官住在大員約一年,他的母親與黃氏還曾要求荷蘭長官照閩南慣習收芝豹為義子。


另外一人是廈門的祚爺Sauja,即鄭泰,為鄭成功是的兄弟。鄭泰之甥Lioey(李英)介紹祚爺用二,三○○rijkaerder向大員的荷蘭人自由市民Wynand購買房舍,交由Lioey管理。Lioey曾藉此向公司貸款,但後來為揆一所沒收。至於以廈門為根據地的鄭彩、鄭聯兄弟,事實上是同安人,與鄭芝龍、成功家族雖有族譜上同祖的關係,不過卻是十代以前的同祖同宗,不是五服之內的宗族。也因此,廈門同安的鄭氏家族後來亦為鄭成功所兼併。


要而言之,儘管福建的晉江安海(安平)與漳州月港,在明代嘉靖年間都是重要的港口,但長期以來,東西洋網路仍以漳州的勢力為主,晉江勢力是後來居上,一六三○年代至一六八○年代之間,可謂是晉江勢力的是鼎盛時期。亦即在荷蘭人來到中國沿海之後,福佬海商領導者階層,甚至是航渡海外的漢人籍貫,發生了變化。泉州三邑幫在後來取得優勢,這可以解釋:為何清初隨施琅征臺的官弁中泉州三邑幫的晉江、惠安佔多數,該泉州幫且在臺灣開發中佔盡商業地利,以及後來菲律賓的華僑變成以晉江籍為主的緣故。

 

七)福佬海商勢力獨擅的時期已不再

繼鄭芝龍父子之後,鄭經後來雖因抗清失利,而將其家族勢力撤退到臺灣來,但仍在海外貿易上擁有一定的勢力。及至清滅鄭氏,固然對福佬幫商人產生一定程度的打擊,然而,吾人不應忽略鄭氏家族的海外貿易勢力為晉江人施琅所繼承一事。至少在一七二○年之前,福佬幫,尤其是以晉江幫施琅家族為主的福佬海商仍為重要勢力,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廈門交涉的「大老爺(TwaLawyea)」,就是指施琅。不過,後來施琅後因忌被朝廷去除勢力,再加上內外種種因素,十六世紀中期以來福佬海商勢力獨擅的局面已不復回。

 

在日本,一七一五年,福建商人先是因清朝的海禁的解除,其他省分商人再度活躍,「長崎貿易中,福建商人的活動,因鄭氏的降伏、遷界令的撤去,而告急速衰退,又因正德五年新例的的信牌問題,更受反擊,幾乎告終,而屈服於江浙商人之下」。南洋方面,十八世紀二○年代,也因清廷懼怕人民勾結海賊為亂而行短暫的海禁。此後,雖然有一陣子以廈門港為主的貿易興起。但此時,其他籍貫的商人也活躍海上,英國東印度公司復以廣東為主要貿易地,至此,在近世初期世紀以來獨霸一時的福佬海商活動,可謂已劃上一個句點。

 

八)結論

總結而言,本文嘗試重新再結合中外史料,深入就中外文獻的參照、考訂,並且運用福佬話(即閩南話)語音的觀點比定主要商人,同時進行籍貫分析,進而發現十七世紀當時的漢商領導者勢力的變化。十七世紀之初,當基督新教的荷蘭人、英國人與中國接觸之後,他們所面對的漢族商人之中,首先是馬來西亞方面的大海商李錦EmpauImpo)、菲律賓大洋商黃合興號的黃明佐Hwi

Wansan),接著是日本李旦CaptainChina)、歐華宇(Whouw)、張敬泉(Cipsuan),以及許心素Simsou),這些大海商都是以廈門為中心的漳州勢力。然而,漳州勢力的衰退並不是因為荷蘭人的阻擋,而是以鄭芝龍為首的三邑幫成功地結合、利用荷蘭人,進而取代了漳州人的勢力。

 

在社會組織方面,方言群的類似性,是福老海商的組成原理。用含混的福建人、閩南人,甚至漳泉兩籍,恐怕不能看清十六、七世紀各幫派商業勢力興替的歷史真相,也無法看出十六、七世紀之時漳州系統在各地區佔重要地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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