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8-3、狗仗人勢的奴才好威風

 

福州城,蕭瑟的秋風席捲恍若看不到盡頭的街道。騎在馬背上的韃坦人軍官,腦後拖的那條辮子就像豬尾巴般,一步一搖的擺盪。抬轎的韃坦人轎伕,或為方便行走,則把那條長辮子就像蛇一樣盤纏在自己的脖子上。「這條街道還真長!打從進了那個城外種滿榕樹的城門後,已經走了幾鐘頭,竟還走不到盡頭!可見這座中國人的城,可真是有夠大呀!」福州城因種滿了榕樹,故又稱榕城。坐在四人抬的轎裡的赫特,微微掀開轎簾往外探望,雖感嘆此城街道的綿延無盡與壯麗,心中更加擔心的卻是─哈梭威爾明確的說,艦隊只會在海灣等七天。七天後就會離開,不會再等赫特與克雷沃克。當初泉州的官員,也說是三天,就可從泉州到福州。所以六天應就可來回。然而事實上,赫特與克雷沃克,光坐轎子,從泉州走到了福州,就已經花了六天的時間。也就是說僅剩一天,哈梭威爾就要率艦隊離開。而赫特與克雷沃克,恐是也絕對趕上艦隊離開的時間。而從泉州到福州,為什麼得花上六天時間?騎馬的話,搞不好一天就能到。二天也就能來回。所以說,要怪恐怕也得怪赫特與克雷沃克。因為在泉州之時,確實中國官員也有問他們,是要騎馬,還是坐轎子?但明知坐轎子花得時間比較長,赫特與克雷沃克,卻還是選擇了坐轎子。

只因從永寧到泉州,二人就是騎馬。結果一入泉州城,中國百姓太熱情,簇擁圍繞,讓馬匹寸步難行。一則,為免再有此困擾。二則,畢竟坐轎子跟騎馬,代表的身分地位也不同。就說在福爾摩沙殖民地,也只有揆一他們那些官員與貴族,才能坐轎子。赫特與克雷沃克可從沒坐過轎子。而今既來到中國,而且還被當成貴客款待,赫特與克雷沃克自然不免也想,自抬一下身價。所以在騎馬與坐轎子之間,自然就選擇了坐轎子。偏偏,荷蘭紅夷身材魁武高大,普通人的身長都在六七尺。而在中國,五尺以上就算堂堂男子漢。所以一般的荷蘭紅夷,都比中國人要高上一個頭以上。高大也就算,像會計員克雷沃克,還是個臃腫的胖子。論其重量,更是一般中國人的二三倍重。一個二百多斤的人,就像一頭肥豬公一般,塞進那窄小的四人抬轎子裡。別說他坐在裡面,有如縮頭烏龜般動彈不得。整日坐下來,坐轎的人是坐得腰酸背痛,直比騎馬還痛苦百倍。而四個抬轎的人,抬著這麼隻大豬公翻山越嶺,更也是苦不堪言。原本,約是三天,就能從泉州走到福州,但因二個荷蘭紅夷重得像豬公一般。所以硬是走了六天才走到。

但還有更倒楣的事,那就是兩頂轎子,才走出泉州城,就在一座橫跨大江的石砌橋上,遇到了 一隊古怪的人馬擋路。原來那條將轎洛陽江,橫跨於江上的石砌橋叫洛陽橋。而這洛陽橋乃是離開泉州城後,經仙遊,往福州必經的道路。當日,提督馬得功派了一個把總,帶了一隊兵馬約十多人,護送赫特與克雷沃克前往福州。卻才出了泉州城,就在洛陽橋上遇到了一大隊的人,堵在石橋上。那隊人說古怪,還真古怪,有點像是送葬的隊伍。前頭有人拿著看似招魂的招魂幡,但卻也有人拿著神明鎮煞敕令的黑令旗。爾後緊跟隨著的,是一輛得用四匹馬去拉的大馬車。馬車上看似運載著棺木,但那棺木卻非常的巨大,不似一般的棺木。倒像是用整根大杉去挖空,後又把好幾根的大杉的中間穿洞,再用鐵鍊綑綁起來。且外面還以鐵皮將大杉密不透風的包覆。總之,那用四匹馬拖拉的馬車,馬車上那用鐵皮包覆,看似棺木卻又相當巨大詭異之物,幾乎將整個橋面都佔滿。而且其後,還有好幾個身穿紅肚兜的乩童,手裡或拿著鯊魚刀,或拿著七星寶劍,或拿著刺球...沿路搖頭晃腦,看似正在橋上作法起乩。於是赫特與克雷沃克的兩頂轎子,就被擋在後面,根本無法過橋。

 

『喂!』因見一群看似送葬隊伍擋路,把總即策馬向前,對其大聲吆喝:『你們是沒長眼睛,沒看見軍爺要過橋嗎?還不給我閃邊去!把路讓出來!』一般來說,哪個百姓不怕軍爺。尤其還是烽火亂世之中,聽得軍爺咆哮,誰還不趕緊閃邊去。但奇怪的是,這群詭異的送葬隊伍,聽得把總咆哮斥喝後,卻是看似無動於衷。揮舞鯊魚刀與刺球,起乩的依然起乩。腳踏七星步的,依然也繼續搖頭晃腦,腳踏七星步。竟猶似把把總的斥喝當作耳邊風。於是把總怒火燒心知下,更大聲的咆哮恫嚇:『大膽刁民!見軍爺來了,還不讓路!難不成你們這些刁民,是想找死嗎?』總算,在把總的厲罵後,走在詭異送葬隊伍最前方,一個手持黑令旗,人,終於回過頭來。但那看似道士裝扮的人,卻是露出不屑嘴臉,開口就說:『軍爺!啥軍爺啊!別在這鬼吼鬼叫的嚷,有本事就打姓鄭的海賊去!不然你們就給我安分的跟在後面。要我讓路,門都沒!』見那道士講話如此猖狂,倒是讓把總,頓感驚愕。心想─「若非背後有靠山,一個尋常百姓,除非是吃了熊心豹膽,否則怎敢跟軍爺叫陣!」因見道士,盛氣凌人。但把總這邊可也有十來個兵,豈能示弱。即更大聲的咆哮:『幹汝老母!汝是在跟誰講話!信不信再不讓路,我就拿刀一個個,把你們捅一捅,再丟到河裡去餵魚!』

再看那道士,也不知是甚麼來歷。聽得把總的恫嚇,卻是一臉淡定,冷笑著回:『嘿嘿!我說軍爺啊!我不知道你那兩頂轎裡,抬得是甚麼大人物。要這麼急著過橋,還要我讓路給你!但軍爺可知,我這幾個鐵皮棺材裡的,馬車拉得是啥物嗎?不妨就告訴你。我這鐵皮棺裡面,滿載著的,可是姓鄭的那海賊,他祖宗八代的屍骨。這可是兵部尚書蘇納海大人,特別吩咐我押解到北京城的天子腳下去。好讓姓鄭的那海賊的祖宗八代,世世代代,都將永遠被我大清的天子,踩在腳底下。』聽即此,那把總早是臉上一陣惶然慘白。卻聽那道士,續又說:『軍爺啊!朝廷頒布的"滅賊五策",你總該知吧!五省遷界,將沿海百姓,後撤三十里。是其一。而我奉朝廷之命,刨鄭氏海賊的祖墳,毀其龍穴,斷其血脈。這可也是"滅賊五策"之一啊!說來說去,還不是這十幾年來,軍爺們老是拿那些海賊沒辦法,任其為禍東南沿海。所以朝廷這才命我來做法、刨墳、以斷海賊氣數。哎呀!這可是軍國大事啊!誰耽誤了,可是要掉腦袋的!如果軍爺知輕重,還是到後面等去吧!要我讓路給你,那你得先問問朝廷,再問問四位顧命大陳,再問問兵部尚書蘇納海大人,肯不肯啊?』

 

原來,這詭異的送葬隊伍,走在前方帶頭的道士,就是專替人看風水的地理仙─定雨仙。而那用好幾匹馬拖拉的,包覆著鐵皮的巨大棺槨,誠如其所言,其內正是堆放著從石井鎮的「五馬奔江」龍穴中,刨挖出的鄭家的祖宗八代的屍骨。無怪,那詭異的送葬隊伍行經之地,方圓幾里內,無不瀰漫著讓人作嘔的屍臭。甚至行經洛陽橋上的石板上,還沿路滴下腥臭的血漬。當然已腐爛成屍骸不會滴血,而是為了鎮邪去煞,所以定雨仙殺了幾十條的黑狗,並將黑狗血灌滿了棺槨內。「"滅賊五策"何等重事!沿海五省,百萬之民都得內遷!有誰敢擋!」定雨仙既亮出了背後的靠山,那小小把總聽聞後,豈能不驚恐萬狀。當即見那把總,驚惶失措,跳下馬來,雙膝下跪,就對定雨仙磕了個響頭。滿嘴顫抖著說:『大...大...』只因太過驚恐,讓那一生戎馬於沙場的把總,當下竟也嚇得找不出個合適的敬稱來。「大爺、大人、大官、大哥、大仙、大神、大大...大師...」滿腦子混沌的思索,終於想到「大師」一詞。這才趕忙的說:『大師!奴才有眼無珠,不知是大師正在奉朝廷之命,執行滅賊五策!還請大師大人有大量,饒過奴才!』

 

『咱都是當人奴才的,只要你之輕重,懂得看眼色!那也就沒甚麼好計較的。你要過橋,我也要過橋,那你們就老老實實,到後面去等吧!』實話說,定雨仙這個原本看風水的小小地理仙,無非就是搭上了朝廷,狗仗人勢下,就是想逞一逞威風。光看著那軍官跪地求饒的模樣,霎時就讓定雨仙,感到意氣風飛,恍若自己已然權勢通天。畢竟要讓這些馳騁在戰場上,逞兇鬥狠的軍爺,下跪求饒,可不是一般尋常百姓辦得到的事。所以押解運送這些屍骨,明明可以尋一些偏僻的小路走,但定雨仙偏偏就是不肯。反是故意要尋一些人群絡繹的大街大路,與大城大鎮走。所以由同安往福州,故意就是要直接穿過泉州城,一路讓馬匹拖著巨大的鐵皮棺槨,招搖過市。而且縣官州官,不但不敢擋其道,還要為其安排招待食宿。遑論那些守城的衙役與官兵,更是還要為其開路,開城門,聽任其叫罵斥喝。只能說權勢之為物,江山如此多嬌,難怪引得天下英雄競折腰。就算只是當人奴才的,就像定雨仙這樣的小小地理仙,狗仗人勢之下,也都能在路上橫著走。而且他那奉朝廷之命,拖拉著鐵皮棺槨的送葬隊伍,也就這麼一路橫著走。從同安到晉江、穿過泉州又到仙游。而今也一路翻山越嶺,晃到了福州。...xxx

 

 

閩江浩浩蕩蕩於福州中游開叉又合流,形成南北兩江。南江於福州城南流淌而過,北江則從福州城中間,直穿而過,將福州城劃分成了南北兩城。幾艘巨大的海船,就泊靠在江邊。因為就算再大的樓船,也能從閩江口溯江而上,及至福州城。且見福州城,四周高山峻嶺包圍,使得有如水鄉澤國的福州城,更宛然如盆。清兵入關後,南逃的唐王朱聿鍵,即在福州被鄭芝龍擁立為帝,即為隆武帝。且鄭芝龍還將自己在江北城內,臨著府衙的官邸,送給了隆武帝當居所。之後,鄭芝龍起了二心,蓄意自仙霞關撤兵,引清兵入閩後,迫隆武帝西逃,最後落難於汀洲。爾後,受洪承疇招降,而欲降清的鄭芝龍,卻在福州遭清兵突襲挾持,押解往北京軟禁。但鄭芝龍在福州,有如皇宮般的那座官邸大宅,既未毀於戰火,也並未荒廢。而是成了大清朝閩浙總督的官邸。十數年來,這座侯門深似海的官邸的主人,正是閩浙總督,四朝元老李率泰。這不!陣陣秋風席捲過蕭瑟的內院,院內西廂的角落有棵古榕,黃葉落了滿地,卻見閩浙總督李率泰,正一臉愁苦面容,獨坐廂房內的炕床上。一雙皺紋滿佈的老眼,卻是直盯盯的瞧著,手中拿著的一塊五兩重的金元寶。

 

「做人奴才的!最重要的,無非就是要能揣摩上意!去年集三省水師,於海門戰敗後,不敢返回北京的達素,於是在福州吞金自殺!好歹,朝廷沒再究其敗戰之罪,總算保住了兒孫的爵祿!那我呢?四朝元老又如何!終歸是奴才啊!」心事重重的望著手中五兩重的那定黃金,十二歲入宮服侍努爾哈赤,又經皇太極、順治至康熙,四朝為滿人奴才的李率泰,豈不知何謂「戒慎恐懼」。所以自從達素,因兵敗,而吞金自殺後,就此李率泰就將那錠五兩重的黃金,時時刻刻都帶在身邊,以為自己的警惕。將視線從那錠黃金移開,望向窗外的蕭瑟秋景。一雙老眼中但見院中那老榕樹,就算應是四季常綠,此刻面對秋風狂掃卻也簌簌抖落滿地落葉。恰如李率泰這四朝元老,莫說四朝以來高官厚祿,不枯不萎。實則伺候滿人主子,日日夜夜無不過得膽戰心驚。隨手將那錠黃金,放在炕床上的矮桌,卻見那桌上正放著一封信函,信末的署名是提督馬得功。原來,正是數日前,馬得功從泉州命來送來的信。信中並告知李率泰,已奉命派人將兩個荷蘭人,護送到福州之事。眼前矮桌上的這封信,這幾日來,李率泰已經看了好幾次。因為這兩個荷蘭人的出現,對於十數年來剿賊無力,一籌莫展的李率泰而言,簡直就有如救命的仙丹般的重要。但馬得功的信,都已經來了五六日,卻還看不見兩個荷蘭人來到福州。日日等待,這卻又讓李率泰,不禁感到焦急難耐。

『稟大人!門外有兩頂轎子,說是馬提督命人從泉州護送來。不知大人要不要見?』望著廂房窗外的蕭索,正就李率泰心煩氣躁,忽見得門房來報。「既是從泉州來的兩頂轎子,自然就是那兩個荷蘭紅夷。」聽得通報後,李率泰的兩眼一亮,那眸中的光輝,瞬間卻是在老眊的眼皮下,一閃而過。隨即,口氣平淡的說:『開旁邊的小門,讓他們進府。把轎裡的兩個紅夷,帶到我慣常吃飯的側廳去。別給他們坐椅子,讓他們坐地上。等會兒我過去後,把我的晚膳也送過去。再去把幾個參軍大人找來!』門房走後,李率泰將桌上的那錠五兩的黃金,又收回了袖袋裡,卻是拿起了馬得功與黃梧寫來的信,從頭又看了一遍。這邊摳摳,那邊摸摸,似乎一點也不急著要去會見兩個荷蘭人。至於兩個荷蘭人,赫特與克雷沃克。從泉州,一直坐轎到福州,翻山越嶺又過江。直走了六日,總算是走到了他們要見的大官的官邸。而這六日來,雖說是坐轎,但兩個六七尺的大漢,擠在那狹窄的小轎內,連伸個腿,伸個腰都困難,說來可也真的不好受。唯見識了中國的地大物博,卻是讓二人,有如馬可波羅遊歷中國般,不禁大為讚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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